另外一個醫生說:「著她回去,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。」
宋家明!忽然我想到宋家明,我奔出醫院,開車往達爾文學院找丹尼斯阮,他應當知道宋家明在什麼地方。
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門,阮出來看見我,馬上說:「你來這裡幹什麼?家明到你家去了。」
「他得到了消息?」我氣急敗壞地問。
「他到你家去了,你看你這樣子,你已經凍僵掉,讓我開車送你回家。快。」
我的嘴唇在顫抖,我點頭,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把車子開回去。
丹尼斯歎口氣,他上了我的贊臣希利,一邊喃喃說:「明天校方就會查詢幹嗎草地與水仙花全被鏟掉,如果你從左邊進來,連玫瑰園也一起完蛋,那豈不是更好?」
我只是渾身發抖,說不出話來。
「你看你,手腳流血,臉上一團糟。」
他開車也飛快,一下子回到家。
宋家明聽到引擎的聲音來開門,一把摟住我。
「靜下來。」他低聲命令我。
我只想抓住一些東西,將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東西。
「別怕,他不會死的。這次不會。」宋家明溫柔地說。
我們三人進屋子,阮關上大門。
辛普森太太遞上熱開水,宋家明餵我喝下去。
「上樓去換好衣裳,去。」宋命令我。
「不……」
「上去,我陪你上去。」宋家明的語氣肯定堅決。
我瞪著宋家明。「不……」
「他的身體一向不好,這種情形已發生過一次,別懼怕。上樓去,讓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傷口。」
我拉住宋的衣角,半晌我問:「為什麼?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?」
他側轉頭去。
丹尼斯說:「我在這裡等,有什麼事叫我一聲。」
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熱水,把我泡下去。宋家明坐在我床上。
他說:「像殺豬。」他還是幽默,「古時殺豬就得用那麼大缸熱水。要不就像生孩子。我總不明白為什麼生孩子要煲熱水。」
我在淌淚。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,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來。
辛普森太太替我擦乾身子,敷藥。
我如木人一般,還只是流淚。我一生之中沒有任何事再令我更傷心如今次。
我覺得罪孽深重,對不起勖家的人。
穿好衣裳,自浴間走出來,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,束起頭髮。
宋家明歎口氣。他用很輕的聲音說:「真想不到。勖老先生愛上了你,而你也愛上了他。」
「什麼?」我問。
他歎一口氣,不響。
「什麼?」我再問。
宋家明說:「醫院也有通知我,但是醫生說他只想見你,我趕來接你,辛普森大大說你已經走了。」
「你有沒有看到他?」我問。
「他沒有說要見我。」宋家明答,「他只說他要見你。」
「他沒事吧?」我問。
「我們明早再去看他。」宋答,「不會有事的。」
我們下樓,與丹尼斯三個人坐在客廳,直到天亮。
天亮我們到醫院去,丹尼斯回宿舍。家明坐在門口,只有我一人進病房。
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經減少很多,護士嚴重警告我:「你別驚動他。」
我點點頭。
我蹲在他身邊,維持最接近的距離,握住他的手。
他張開眼睛,看到是我,微微點頭,又閉上眼睛,嘴巴動了一動,想說些什麼,我把耳朵趨在他嘴邊。
「我老了。」他說。
我拚命地搖頭,也不知道想否認些什麼,臉埋在他手中。
「你可以回去了,好好地睡覺,好好地唸書。」
我說:「是。」
「我出院來看你,你不必再來看我,沒去成巴黎……」
我點頭,又搖頭。
護士過來,輕聲對我說:「不要說太多話。」
我拉住勖存姿的手,吻一吻。「我走了。」我說。
他閉著眼睛點點頭。
我走出病房。
家明與我並排走出醫院。「他有沒有要見我?」他問。
我搖頭,輕飄飄地跟在他身後走。
「有沒有要見聰慧聰恕?」家明又問。
「沒有。」我說。
「醫生說他很快會出院。」家明說。
「我不知道他有心臟病。」我說。
家明停了停,然後說:「請恕我無禮,姜小姐,其實關於勖存姿,你什麼也不知道。」
「是的,你說得對。」
「他很有錢。」宋家明開始說,「你知道的,是不是?其餘的我們也不懂得太多。」
我聽著。
「他的生意在蘇黎世,常去比利時,我懷疑他做鑽石,但他也做黃金,有造船也有銀號。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,很有勢力。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——住蒙納哥的嘉麗斯王妃隔鄰。」
我慢慢地走著,家明一直不離不即陪我。
「我只知道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。聰恕始終是他的心事。聰恕太不爭氣,問題是他根本不用爭氣。」家明說下去,「勖存姿起碼大半年住在蘇黎世,他到英國來不外是為了看你。」
我一句話說不出。
「他佔有欲非常強,出手很大。我實在佩服他。」
我問:「他可喜歡你?」
家明苦笑。「像他那種人,要贏得他的歡心是很難的。」
我說道:「……世上有錢的人與窮人一般的多。」
「是。」家明說,「但像他有那麼多的錢……那麼多……你也許不知道,他在蘇格蘭買下一座堡壘——」
「蘇格蘭?」我喃喃地問。
「為你。」家明說,「勖存姿令我辦這件事。我問他為什麼是蘇格蘭。西班牙的天氣更明媚,保壘更多更便宜。但是他說:『喜寶鍾意蘇格蘭』。」
我呆呆地問,「一整幢堡壘?」麥克佩斯的堡壘。
「七十個房間。」宋家明苦笑,「十四畝花園,正在裝修。打開電動鐵閘,車子還要駛十分鐘才到大門。」
「但是……」
「他比你想像中更有錢吧?」家明問。
我們沒有乘車,一路走回家去。
勖存姿出院後並沒有再來探我。他飛到蘇黎世去了。我一個人在劍橋乖了很久很久。我欠他。我真的欠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