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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1 頁

 

  「你上樓去吧,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我上樓。

  我並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,我一直佯裝不在乎,其實是非常在乎的,一直睡不好,輾轉反側,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,又希望他可以離開,那麼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,不必牽掛。

  但是他沒有,他在客廳坐了一夜,然後離去。

  他在考慮什麼我都知道,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。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。

 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,我跟老添說:「添,你的嘴已太大了。」

  老添極不好意思,他喃喃說:「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。」

  我搖搖頭,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。

  老添又緩緩地說:「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。」

  「他說什麼?」我問。

 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,「我不怕。」他笑。

  我驚喜地轉身說:「漢斯。」

  「你好嗎,姜。」他取下煙斗。

  「好,謝謝你。」我與他握手。

  煙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。我深深呼吸一下,不知道為什麼,我極之樂意見到他,因為他是明朗的、純清的。正常的一個人,把我自那污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,我喜歡他。

  「你的『父親』叫勖存姿?」他問。

  我笑。「是。」

  「我都知道了。但是我與他的『女兒』騎騎馬,喝杯茶,總是可以吧?」漢斯似笑非笑。

  「當然可以,」我笑,「你不是那種人。」

 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,然後到他家,照樣的喝茶,這次他請我吃自製牛角麵包,還有蜜糖,我吃了很多,然後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。

  我覺得非常鬆弛,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,半躺在安樂椅上,竟然憩著了。什麼夢也沒有,只聞到木條在壁爐裡燃燒的香味,耐久有一聲「嘩卜」。

 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。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。

 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,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,放下煙斗,給我一大杯熱可可,他不大說話,動作證明一切。

  忽然之間我想,假使他是中國人,能夠嫁給他未嘗不是美事。就這樣過一輩子,騎馬、種花,看書。

  宋家明呢?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,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,養育兒女,日子久了,總能自頭偕老。想到這裡,捧著熱可可杯子,失神很久,但願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,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漢斯問我。

  「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?」我冒失地問。

  「很難說。」他微笑,「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,並不易克服,並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。」

  我微笑,「那麼,你會不會留我吃晚飯?」

  「當然,我有比薩餅與蘋果批,還有冰淇淋。」漢斯說。

  「我決定留下來。」我掀開毯子站起來伸個懶腰。

  「你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。」他說著上下打量我。

  「美麗?即使是美麗,也沒有靈魂。」我說,「我是浮士德。」

  「你『父親』富甲一方,你應該有靈魂。」他咬著煙斗沉思,「這年頭,連靈魂也可以買得到。」

  「少廢話,把蘋果批取出來。」我笑道。

  吃完晚飯漢斯送我回家。

  辛普森說:「勖先生說他要過一陣才回來。」

  「是嗎?」我漠不關心地問一句。

  第七章

  整兩個月,我只與漢斯一人見面,與他談論功課,與他騎馬。春天快到了,樹枝抽出新芽。多久了,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,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,唯有我的功課在支持我。現在還有漢斯,我們的感情是基於一種明朗投機的朋友默契。

  兩個月見不到勖家的人,真是耳根清靜。

  我也問漢斯:「你們在研究些什麼?」

  「我們懷疑原子內除了質子與分子,尚有第三個成分。」

  我笑,「我聽不懂,我念的是法律,我只知道無端端不可以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任何一件事。」

  他吸一口煙斗,「沒有法子可以看見,就算是原子本身,也得靠撞擊才能證明它的存在。」

  「撞擊——?越說越玄了,留意聽:還是提出你那寶貴的證據吧。」

 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,「譬如說有間酒吧。」

  「是。我在聽,一間酒吧。」

  他橫我一眼,我忍不住笑。

  「只有一個入口出口。」他說下去。

  「是,一個入口出口。」

  「你不留心聽著,我揍你。」

  「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,你說,我們是否要懷疑酒吧某處尚有一個出口,至少有個廁所。」

  我瞪著眼睛,張大嘴,半晌我說:「我不相信!政府出這麼多錢,為了使你們找一間不存在的廁所?」

  「不是廁所,是原子中第三個分子。」

  「是你說廁所的。」我笑。

  他著急,「你到底明白不明白?」

  「坦白地說,並不。」我搖頭。

  「上帝。」漢斯說。

  「OK,你們在設法發現原子內第三個成分,一切物理學皆不屬『發明』類,似是『發現』類,像富蘭克林,他發現了電,因為電是恆久存在的。人們一直用煤油燈,是因為人們沒『發現』電,是不是?電燈泡是一項發明,但不是電,對不對?」

  「老天,你終於明白了。」他以手覆額。

  「我念小學三年級時已明白了。」我說,「老天。」

  「你不覺得興奮?」他問。

  「這有什麼好興奮的?」我瞠目問。

  「呵,難道還是法律科值得興奮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放屁。」他說,「把前人判決過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誦,然後上堂,裝模作樣地吹一番牛……這好算興奮?」

  「你又不懂法律!別批評你不懂的事情。」我生氣。

  「嘿。」他又咬起煙斗。

  「愚蠢的物理學家。」我說。

  他笑了,「你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。」

  「但欠缺腦袋,是不是?」我指指頭。

  「不,而且有腦袋。」他搖搖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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