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真是為她落淚。我進書房,打開抽屜,取了一疊鈔票出來,塞在她手裡。
「謝謝,謝謝。」
她喜不自禁。
我溫和他說:「去洗個頭,買件新衣裳。」
「是是,我現在就去,」她說,「謝謝你。」
「如果我還在此地,你儘管來找我。」
「謝謝。」
我送她出去。她那灰綠色的眼睛裡閃著媚態,她是一個美女,雖然憔悴了,看得出以前的盛姿,骨架子小,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。
我關上門。
辛普森太太看著我,我攤攤手。
「真是墮落。」她批評。
我問:「如果我不賭不嫖,乖乖地過日子,你想咱們兩人能否過一輩子?」
辛普森笑說:「我與你?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,免得你擔心,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,你還不知道,而且只准你收利息,不准你賣出手去脫手,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。」
是的,這麼多女人當中,他最喜歡我,我是「同類型」中最得寵的。
勖存姿回來,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。
他回來的時候坐在輪椅上。
我問:「為什麼坐輪椅?」聲音裡帶著恐懼。
「因為我不想走路。」他說。
我鬆下一口氣。
「家明呢?」我問。
「他走了。」勖存姿沒有轉過臉。
「走了?」我反問,「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他離開了勖家。」
「什麼?」我追問,「離開勖家,到什麼地方去發展?」家明向我提過這件事,我以為他早忘卻了。
勖存姿抬起頭,他很困惑他說:「家明,他進了神學院,他要當神父。」
我手中正捧著一隻花瓶,聞言一驚,花瓶摔在地上碎了,我說:「什麼?做和尚?」
勖存姿問:「為什麼?我跟他說:『家明,聰慧走失。不是你的錯,上天入地,我總得把她找回來。』但是他說:『不,勖先生,你永遠也找不到她,她尋到快樂,她不會回來。』我以為他悲傷過度,少年夫妻一旦失散,心中難過,也是有的,誰知他下足決心要去,可不肯再回來了。」
我失措,就這樣去了?
「可是我說家明,你這樣撒手走了,我的事業交給誰呢?你猜他說什麼?」
「什麼?」我呆呆地問。
他說:「勖先生,你如果不放棄地下的財寶,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,你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。」
我一陣昏厥,連忙扶住椅子背。
勖存姿喃喃地說:「我的家支離破碎,喜寶,我要你回劍橋,把所有的功課都趕出來,你來承繼我的事業。」
我退後一步,「可是勖先生,你有聰恕,還有聰憩,至少聰憩可以出面,她有丈夫,一定可以幫忙你,而且你手下能幹的人材多著,不必一定要親人出來主持大事。」
「你不會明白,只有至親才可靠。」
我失笑,「可是我也是外人,勖先生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勖存姿抬起頭,「你並不姓勖,但是我信任你。」
「我?」我抬起頭,「你相信我?」
「你還算是我親人。」他的聲音低下去。
「別擔心,勖先生,你身體還是很好,」我說,「支持下去。誰家沒有一點不如意的事?你放心。」
他沉默一會兒。「有你在我身邊,我是安慰得多了。」
「我並不能做什麼。」我說,「只會使你生氣。」
「你應該生氣,」他說,「一個老頭子不解溫柔的愛。」
我凝視他,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是老頭了,我只覺得他在說笑話,現在他說他老,確有那種感覺。
他咳嗽一聲,「至今我不知道有沒有毀了你。」
「毀了我?」我說,「沒可能,如果那上年暑假沒遇見你,我連學費都交不出來,事情不可能更壞了。」
「但是你現在並沒有畢業。」
「畢業?我有這麼多錢,還要文憑做什麼?」我問。
「錢與文憑不是一回事,多少有錢的人讀不到文憑。」
「何必做無謂的事?」我笑笑。
他把手放在我手上。「我是希望你可以畢業的。」
我不肯再搭這個話題。
他說:「聰憩想見你,你說怎麼樣?」
「我?我無所謂,她為什麼要見我?」為什麼是聰憩?
「她要與你講講話。」他說,「現在聰慧與家明都離開了,她對你的敵意減輕,也許如此。」
我點點頭。「我不會介意。」
「那麼我叫她來。」勖存姿有點兒高興。
我坐在他對面看畫報,翻過來翻過去,精神不集中。
勖存姿說:「如果你沒遇見我,也許現在已經結了婚,小兩口子恩恩愛愛,說不定你已經懷了孩子。」
「是,」我接口,「說不定天天下班還得買菜回家煮,孩子大哭小號,兩口子大跳大吵,說不定丈夫是個拆白,還是靠我吃軟飯,說不定早離了婚。」
勖存姿笑笑說:「喜寶,在這個時候,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。」
「我並不覺得是什麼遺憾,」我想起那個金髮的奧國女郎,「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: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。何必悔恨,當初我自己的選擇。」
他看著我。
我嘲弄地說:「我沒覺得怎麼樣,你倒替我不值,多稀罕。」
「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。」
「幸福?你認為養兒育女,為牛為馬,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?各人的標準不一樣。到我老的時候,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,我可不後悔。」
「真的不後悔?」勖問我,「還是嘴硬?」
「像我這種人?不,我不懂得後悔。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,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,勖先生,我的生命力堅強。」
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鏈。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,一塊戒面要多少錢。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。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。
況且最主要的是,後悔已經太遲了。
我長長地歎一口氣。
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,直到聰憩來到。
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,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