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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2 頁

 

  我招呼她,把她安頓好,也沒多話,聰憩的城府很深,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,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。她住足一個星期,彷彿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,毫無其他目的。

 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,聰憩敲門進來。

  我連忙請她坐。

  「別客氣。」她說,「別客氣。」

  「應該的。」我說,「你坐。」

  她坐下來,緩緩地說:「喜寶,這些日子,真虧得你了。」

 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,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。

  她說:「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。」

  連她都叫父親「勖先生」。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。

  我低下頭,「這是我的職責。」

  「開頭我並不喜歡你,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,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。」她也低著頭。

  我驚駭地看著她,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。

  「勖小姐——」我說。

 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。「你先聽我說。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,你是知道的——」

  「聰恕並沒有怎麼樣,聰恕只是被寵壞了,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。」

  「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。」我說,「他是去療養?」

  「療養?」聰憩又低下頭,「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?」

  「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。」我簡單地說。

  「你很直接了當,喜寶,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。」

  我黯然,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。愛,許多許多,溺斃我。勖存姿不能滿足我,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。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。

  「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。他現在叫約瑟兄弟,我去看過他,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,在長洲。」

  「令堂呢?她身體好嗎?」我支開話題。

  「我看她拖不了許久,血壓高,日夜啼哭,還能理些什麼,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。」

  「我……我更不算什麼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可以幫我。現在只有你。」她緊握我的手。

  我始終不明白。「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?」我問,「如果可能的話,我一定盡力而為。」

  「替我照顧我的孩子。」

  我抬起頭,心中一陣不祥。

  「我長了乳癌,這次是開刀來的。」

  「不。」我跳起來,「不能這樣。」

  「是真的,醫生全部診斷過了,我不能告訴父母,只能對你說。」

  「可是乳癌治癒的機會是很高的,你——」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,只覺得唇燥舌焦。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,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,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,我呆呆地看著聰憩,只覺得雙手冰冷。

  「方先生是知道的?」我問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方先生應當陪你來。」

  聰憩笑,笑裡無限辛酸。「應該,什麼叫應該?我一直想生個兒子,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,可是肚皮不爭氣,生來生去都是女兒。」

  我錯愕之至,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,真看不出來。

  聰憩說:「你叫我跟誰說去?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,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,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。」

  我想想她的處境,確然如何,我歎口氣,踱到窗口前坐下,這房間裡的兩個女人,到底誰比誰更不幸,沒人知道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我陪你去醫院。」我說,「我不會告訴勖先生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我忽然問道:「請你告訴我,錢到底有什麼用?」

  「錢有什麼用?」她啞然失笑,「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。至於我,我寧願擁有健康,跟方家凱離婚,帶著孩子遠走高飛。」

  「如果沒有錢,又如何遠走高飛?」我反問。

  「我還有兩隻手。」聰憩說。

  「兩隻手賺回來的錢是苦澀的,永生永世不能翻身,成年累月地看別人的面色,你沒窮過,你不知道,」我悲憤地說,「我何嘗不是想過又想,但是我情願跟著勖先生,反正我已經習慣侍候他,何苦出去侍候一整個社會上不相干的人。我一生人當中,還是現在的日子最好過。」

  聰憩怔怔地看著我,她不能明白,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,永遠不明白。

  陪聰憩去看醫生,勖存姿並沒有懷疑,他以為我們約好了上街購物喝茶。

  聰憩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溫柔,連脫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。然而聽她的語氣,她的丈夫並不欣賞她,豈止不欣賞,如今她病在這裡,丈夫也沒有在她身邊。

  她說道:「右乳需要全部割除。」

  「我陪你。」

  「不必了,明早你來看我,告訴父親,我上巴黎去了。」

  「勖先生是一個很精明的人。」我說。

  「但是你從來不對他撒謊,你的坦白常使他震驚,他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小事上瞞他。」

  聰憩其實是最精明的一個。

  「我陪你迸手術室。」我握著她的手。

  她的手很冷,但是沒有顫抖,臉色很鎮靜。

  「你怕嗎?」我問。

  「死亡?」她反問。

  「是。」

  「怕。」她答,「活得再不愉快,我還是情願活著,即使丈夫不愛我,我還可以帶著孩子過日子,寂寞管寂寞,我也並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子,我忍得下來。」

  「你不會死的。」我說。

  她向我微笑,我從來沒見過更淒慘的笑。

  護士替她作靜脈麻醉注射,她緊緊抓住我的手。

  我輕輕地說:「明天來看你。」

  她點點頭,沒過多久便失去了知覺。

 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,然後離開醫院。

  勖存姿對著火爐在沉思,已自輪椅上起來了。

  他問:「你到醫院去做什麼?不是送聰憩到機場嗎?」他又查到了。

  「去看一個醫生,我愛上住院醫生。」我笑說。

  他看我一眼,「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。」

  我蹲在他身邊,「你怎麼老待在倫敦?」

  「我才住了三個禮拜。」

  「以前三小時你就走了。」

  「以前我要做生意。」他說。

  我聽得出其中弦外之音,很害怕。「現在呢?你難道想說現在已經結束了生意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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