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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4 頁

 

  我抬頭看著他。

  「……是我的錯,我覺得悶。人只能活一次,不見得下世我可以從頭來過,我又不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自宇宙另一邊冒出來……我很悶,所以在外邊有個女朋友……」

  方家凱一定得有個申訴的對象,不然他會發瘋。

  「但是聰憩不原諒我,十多年的婚姻生活……每一件事都是習慣,做愛像刷牙……姜小姐,我已是個中年人,我只能活一次——」方家凱掩上臉。

  我明白,我真的明白。他年紀大了,他害怕,他要尋找真正的生活與失去的信心。還有生命本身的壓迫力……我明白。

  「我明白。」我說。

  「真的?」他抬起頭來,「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子,非常好動,十分有生氣。我不愛她,但與她在一起,一切變得較有意義,時光像忽然倒流,回到大學時代,簡單明快,就算戴面具,也是只比較乾淨的面譜:就我們兩個人,沒有生意,孩子、親戚、應酬,只有我們兩個人,因此我很留戀於她。我永遠不會與聰憩離婚,也不可能找得比聰憩更好的妻子,但聰憩不明白,她一定要我的全部,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心,她就是不肯糊塗一點兒。我不是狡辯,你明白嗎?姜小姐。」

  我明白。

  「我怕老。像勖先生,即使賺得全世界,還有什麼益處呢?我只不過想……解解悶,跟看書釣魚一樣的,但沒有人原諒我。我真不明白,聰憩竟為這個結束她的生命,」他喃喃地,「我們只能活一次。」

  我把臉貼著他的小女兒的臉,「你知道嗎?生活只是一個幻像。」

  「我會照樣地愛她,她失去身體任何一部分,我仍然愛她,為什麼她不懂得?」方家凱痛苦地自語。

  我說:「方先生,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動物。」

  「我現在眼閉眼開都看到她的面孔。」

  「她不會的,她不會原諒你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倒不會怪她不原諒我。」方家凱說,「我要跟她說,我如果知道她這麼激烈,我就不會跟她爭。」

  「對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沒用。方先生,好好照顧孩子。」

  「謝謝你,姜小姐。」

  我說:「至少你有苦可訴,因為你擺著人們會得同情的現成例子,我呢,我還得笑。」

  「姜小姐。」方家凱非常不安。

  「回去吧。」我把他小女兒交在他的手中。

  他離開了。

  第九章

  二十五歲的生日,我自己一個人度過,沒有人記得。如果當年我嫁了個小職員,縱使他只賺那麼三五千,四年下來,或者也有點真感情。帶孩子辛苦,生命再缺乏意義,在喧鬧繁忙中,也就過了。說不定今日孩子親著我的臉說「媽媽生辰快樂」,丈夫給我買件廉價的時裝當禮物……我是不是後悔了?

  我照常吃了飯,站在露台上看風景,維多利亞港永遠這麼美麗。幾乎擁有每一樣東西的勖存姿卻不肯走出一間三百呎的房間。

  「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。」勖存姿在我身後說道。

  「勖先生。」我詫異,他出來了。

  他說:「你寂寞嗎?」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。

 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。「不。」

  「謝謝你!」勖存姿說。

  「為什麼每個人都謝我?」我笑問,「我做了什麼好事?」

  「家明會來看我們。」他說。

  我一呆。「真的?」我驚喜,「他回來了?」

  「不,他只是來探訪我們。」他說。

  「呵。」我低下頭。

  我又抬起頭打量勖存姿。他還是很壯健,但是一雙眼睛裡有說不出的疲倦,臉上一絲生氣也看不到,我暗暗歎口氣。

  「今天是我生日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要什麼?」勖存姿問我,「我竟忘了,對不起。」

  我苦笑。我要什麼?股票、房子、珠寶?

  「我知道,」他撫摸我的頭髮,「你要很多很多的愛。如果沒有愛,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,如果兩件都沒有,有健康也是好的。」

  「我不仍是有健康嗎?」我勉強地笑。

  「喜歡什麼去買什麼。」他說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我握著他的手。

  「休息吧。」勖存姿說,「我都倦了。」

  但我不是他,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怎麼說都足夠,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。

  我上街逛,帶著辛普森。逛遍各店,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,空著手回家。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,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。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,師傅是一個老年人,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,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,所以格外顯老。

 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麼。

  我想一想:「彈棉花。」我說。

  他笑。

  我想學刻圖章,但是我不懂書法。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,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,工人身上迷茫的汗,太陽照進鋪面,一店一屋的灰塵,無可奈何的淒艷,多像做人,毫無意義,可有可無,早受淘汰,不被懷念,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,幹下去。

  勖存姿看著我說:「呵你這奇怪的孩子,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,為什麼?」

  我笑笑。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。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御覽之寶。」

  他笑得很茫然。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,他確信錢可通神,倒是我,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,它能買什麼,它不能買什麼,我都知道。

 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,鎮靜得像一座山。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,我也至為震驚。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,一顆心像懸在半空。

  「家明——」我哽咽地。

  「我是約瑟兄弟,」他和藹地說,「願主與你同在,以馬內利。」

  他剃了平頂頭,穿黑色長袍,一雙粗糙的鞋子,精神很好,胖了許多許多,我簡直不認得他,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。

  「家明,勖先生需要你。」我說。

  「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,詩篇第二十二篇:耶和華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致缺乏——」他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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