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家明——」我黯然。
「我的名字是約瑟。」家明說。
「信上帝的人能這麼殘忍?」我忽然發怒,「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?你為什麼置我們不理?」
「你們有全能的上帝,」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,「何必靠我呢?『在天上我還有誰呢?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』。『人都是說謊的』,姜小姐,你是個聰明人,你想想清楚。」
「上帝?」我抓住他的袍角,「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?」
「『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。』姜小姐,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,看多遠?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,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,日和月?」
「家明——」我戰慄,眼淚紛紛落下。
「只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。」他說,「姜姊妹,讓我為你按首禱告。」
「家明——」
「姜姊妹,我現在叫約瑟。」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。
他輕輕按著我的頭,低頭閉上眼睛,低聲開始禱告:「我們在天上的父,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,願你的國降臨……」
我叫,「不,家明,我不要禱告,家明!」
他睜開眼睛,「姜姊妹——」
我淚流滿面,「家明,我是喜寶,我不是什麼姜姊妹,在這世界上,我們需要你,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,你可以幫助我們,你為什麼不明白?」
「我不明白,」他平靜地說,「你不明白——」
「我不明白什麼?我不明白上帝?」我站起來問他,「他可以為我做什麼?你要我怎麼求上帝?」
「安靜,安靜。」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。
我瞪著他,苦惱地哭。
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:「喜寶,讓他回去吧。」
我轉過頭去,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。我走到露台,低下頭。
「你回去吧,家明。」勖存姿說。
「謝謝你,勖先生。」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,「我先走一步,日後再來。」
女傭替他開門,他離開我們的家。
「勖先生!」我欲哭無淚。
「隨他去,各人的選擇不一樣。」他說。
可是宋家明,那時候的宋家明。
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裡。
辛普森跟我說:「你出去散散心吧,去打馬球。」
「我情願打回力球。」我伸個懶腰。
「那麼去澳門。」辛普森說。
「賭?」我想到那個金髮女郎,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。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。
「不。」我說,「我要管住我自己。我一定要。」
「你每日總要做點事,不能老是喝酒。」
我微笑,抬起頭,「你知道嗎,辛普森太太,我想我已經完了。」
「你還那麼年輕?」她按住我的手。
我撥起自己的頭髮,用手撐住額角。「是嗎,但我已經不想再飛。」
「姜小姐,你不能放棄。」
我歎口氣。「為什麼?因為我心腸特別硬,皮特別厚,人特別潑辣?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,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?真的?」
辛普森無言。
「謝謝你陪我這些年。」我拍拍她的手。
「是我的榮譽。」她衷心地說。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,誇張虛偽。
我搖搖頭。
「你可覺得寂寞?」
「不。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?」我說。
辛普森歎口氣。
一個深夜,勖存姿跟我談話。他說:「喜寶,如果你要走,你可以走。」
「走?我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我反問。
「隨便什麼地方,你還年輕……」
「離開你?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?」我問。
「是的,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,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,你走吧。」他眼睛沒看著我。
我很震驚,勉強地笑:「勖先生,請不要把我休掉。」
他仰起頭笑兩聲,「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。」
我看著他。
「林沖發配滄州,林沖娘子趕進去說:『你如何把我休了?』你又不是我的人,如何用這『休』字?」
「你又叫我到什麼地方去?」我攤手,「世界雖大,何處有我容身之地?誰來照顧我?誰擔心我的冷暖,叫我與誰說話?」
「我總比你早去,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,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,你會習慣的。」
「我當然會習慣,像我這種賤命,」我還在笑,嘴角發酸,「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,無謂時不想浪費,現在時間還沒到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肯離開?」
我不出聲。
「帶著我的錢,你出去活動活動,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,我會幫你,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:勖姜喜寶。你別說,我這個姓還頂值尊敬。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,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,即使嫁不掉,也能夜夜笙歌,玩個痛快,好好地出風頭——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?」
我燃起一支煙,深深抽一口,我說:「勖先生,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,你認為她們快樂嗎?」
「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?」他說。
「我喜歡現在這樣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都心焦。嫦娥應悔偷靈藥。」
「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。」我說。
「為什麼?」他問。
「開頭的時候,為了錢,為了安全,為了野心;到後來,為了恥辱,為了恨,為了報復;到現在,勖先生,請不要笑我,現在是為了愛。我愛你。」我說。
他一震,沒有看我。
「自幼到大,我不愛任何人,也沒有人愛我。我不對任何人負責,也沒有人對我負過責任。我不屬任何人,也沒有人屬於我。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應該留在什麼地方。」
「你是可憐我這老人?」
「你?」我苦笑,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你勖先生再過十年跑出去,要多少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爭著扶你?」
「為什麼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?」
「我看穿了他們,每一個。」我乏味地說,「我怎麼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?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,不要做一件衣裳,被男人試完又試,卻沒人買,侍殘了舊了,五折拋售還有困難。我情願做一幅畫,你勖先生看中我,買下來,我不想再易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