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側轉頭,我不要聽。
不是我凡心熾熱,但我不是聽天由命的人,即使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原處,但花過力氣,我死得眼閉。
「你最近好嗎?」他問我。
我點點頭。「不壞,還活著,我不再像以前那麼自私,現在比較懂得施與受的哲學。脾氣也好了,心中沒有那麼多埋怨,現在……水來土淹,兵來將擋。」我長長歎口氣。
「你還是抱怨。」他笑笑。
「或許是。」我說,「沒有不抱怨的人,」我也笑,「做人沒有意義。也許神父修女也有煩惱,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。」
他微笑,不出聲。
我說:「念一次主禱文只要十五秒鐘。我也常常念。」
他不出聲。
我閉目養神。他肯陪我看聰恕,我已經心滿意足。以前他隨傳隨到,勖家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,只當他是個特級管理秘書長。現在……人就是這點賤。
船到岸,司機在碼頭等我們。我讓他先上車,他也不退讓。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記了。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車不可的。
他真勇敢。我能學他嗎?我能忘記自己?
我們到達療養院。
聰恕在午睡。
我覺得又渴又餓。宋家明跪在聰恕床邊禱告。
我去找醫生商量:
「我們需要一個好醫生,專門看他。」
「這裡的醫生原是最好的。」
「他需要更多的關注。」
「他可以出院回家,情況不會更好。」
「外國呢?瑞士可會好點?」
「一般人都迷信外國的醫生,其實在這裡我們已有最完善的設備。」
「我們想病人盡快復原。」
「小姐,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,你難道不明白?」
「你的意思是,我們在上帝的手中?」
「你可以這樣說。」
我回到病房,宋家明仍然跪在那裡禱告,聰恕已經醒來,莫名其妙地看著他,又看著我。
我還是決定替聰恕轉醫院。宋家明其實什麼忙也幫不了。我取到勖夫人的簽名,把聰恕轉到另一間療養院。護士們仍然一樣的刻薄,醫生們一樣的冷淡,但是至少有點轉變。
我每日規定下午二點去看他,每天一小時。
我大聲對他讀書。我與他說話。但是得不到回音。
他在扮演一個聾啞的角色。
我天天求他:「聰恕,與我說話,求求你。」
我甚至學著宋家明,在他床邊禱告。日子一天天過去,多日之後,他沒有一點起色,家中帶來營養豐富的食物使他肥胖,他連上浴間都得特別護士照顧,每天的住院費用是七百多元港市。
兩個月之後,勖存姿說:「聰恕最近如何?」
「老樣子。」我不敢多說。
「我想出一次門。」他說。
「我陪你去。」我不加考慮地說。
「不,你留在香港。」
「為什麼?有哪裡我是去不得的?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。」
「我去看看老添。」他說,「順便結束點業務。」
「一定不准我去?」
「我去幾天就回來。」他溫和地說道,「你怕?」
「打電話給我。」我說。
「我會的。」
「看到漂亮的女孩子,少搭訕。」我說。
他沒有笑。他只是說:「我難道不正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?」
就在他走的第二天,聰恕開口講話。
我在讀《呼嘯山莊》。
他把頭抬起來說:「今天天氣好極了。」
我一驚,低著頭,不敢表示驚異,但是心跳得發狂。
我翻過一頁書,輕輕地讀下去。
他站起來,踱到露台去,我又怕他發怒,又怕驚動他,一額頭的汗。忽然記起詩篇第二十三篇,喃喃讀:「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谷,也不必害怕……」
聰恕說道:「今天的天氣的確很好。」他的結論。
那日我趕到勖夫人那裡,來不及把「好」消息告訴她。她聽了,不說話,可是擁抱著我痛哭起來。
「為什麼哭,他不是說話了?」我問。
「沒有用的,然後他就開始發瘋,把他隔離關一個月,鎖住他,他又靜一陣子,沒有用的。」
我如頂頭澆了一桶冷水。
「我不放棄。」我堅決地說。
過一天我讀書的時候,聰恕把我的書搶過,一把撕得粉碎。我默默地看著他。他對我露齒獰笑。對。誰叫我對他疏忽了這麼多年,我活該受他折磨。他撲過來打我,我推開他。他的力氣大得出奇。
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,我用手扳開他無效,喚人鈴就在身邊,但是我沒有按鈴,這樣子也好,讓他扼死了我,我一按鈴他就會被關進隔離室。忽然之間我自暴自棄起來——注定我會這樣死嗎?不見得。
漸漸的我身體輕起來,像飄在空中,視線模糊,失去聽覺,但心頭清醒得很。
終於聰恕絆跌了茶几,發出巨響,護士進來拉開他,扶起我。我什麼也不說,看著聰恕在地上打滾,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把他按住,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,把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後,聰恕掙扎,開口尖叫惡罵,他開始說話,一分鐘說好幾十句。
我靜靜地聽他叫著:「……給我……這些都是我的,你們偷我的東西!偷我的東西!」
護士們把他扯將出去,我蹲下來問他:「聰恕,我是喜寶,你認得我嗎?我是喜寶。」
他瞪大眼睛看牢我,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。
護士跟我說:「小姐,你回去吧。」
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,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,我只覺萬念俱灰。
辛普森說:「姜小姐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。」
我點點頭,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。
「姜小姐,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,這又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這是幾時開始的?」我問,「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,情況很好,正像勖先生所說,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,怎麼匆匆一年,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?」
辛普森說:「姜小姐,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,都沒再見過他,你何必內疚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