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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0 頁

 

  我掠掠頭髮。「我沒有內疚。」我說,「我只覺得這是我的責任,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,我明天會再去。」

  「有什麼分別呢,姜小姐,他甚至認不出是你。」

  「對我來說,是有分別的。」

  「姜小姐——」

  我按住她的手,辛普森不出聲了。

  我閉上眼睛問她:「可喜歡香港?」

  「美麗的城市,我很喜歡。」

  「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裡,你有心理準備嗎?」我問。

  「我不介意,姜小姐,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。」

  「辛普森太太,沒有你,我還真不知怎麼辦?」

  她微笑,「我們成習慣了。」

  「誰說不是呢。」我說,「既然如此,你就陪我到底也罷。」

  「勖先生最近精神彷彿好點兒,」她問,「他到底多大年紀?」

  「我真的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,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我也管不著。」

  「有沒有六十?」辛普森好奇地問。

  「不止了。」我笑笑。

  「你從來沒有查過他?」辛普森問。

  「查?怎麼查?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?我不是那樣的人。他怎麼說,我怎麼聽,我怎麼信。不然怎麼辦?我既沒做過妻子,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麼權利。」

 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:「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。」

  我說:「他不錯是對我好。他的方式不對。」

  「可是總結還是一樣,他愛你。」

  「是。」我說,「世界上我只有他了。」

  「你可以依靠他。」辛普森說,「雖然他年紀大,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。」

  「一生一世。」我複述,忽然大笑起來。

  「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?」辛普森愕然問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說,「我的一生一世,我真不明白,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有什麼不好呢?」辛普森不明白。

  「什麼不好?」我反問。

  「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?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。」

  我馬上問:「幸福呢?」

  「你還年輕,姜小姐,你才二十六歲,再隔十年,你愛嫁誰就嫁誰,幸福在你的雙手中,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,就什麼都不必怕。」

  「有了錢什麼都不必怕?」我笑問。

  「自然。」

  「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,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:『作為大學生,我們應當爭取什麼?』魯迅答大學生:『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,然後我才告訴你,我們應當爭取什麼。』假如有人來問姜喜寶:女人應該爭取什麼?我會答:讓我們爭取金錢,然後我才告訴你們,女人應當爭取什麼。」我大笑,「這喚作『姜喜寶答女人』。」

 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聽懂了,她也跟著笑。

  我歎口氣。

  第二天,我去看聰恕,他用痰杯摔我。

  我與勖夫人詳談:「通常他靜一兩個月,然後大鬧一場,然後再靜、再鬧,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她又瘦又憔悴,像是換了一個人,只有說話的語氣,仍是那麼慢吞吞的,急也急不來,最心焦的時候只會流眼淚。

  「多久了?」我問,「聰恕由假病變真病,有多久了?」

  「不記得。」

  「你想一想。」我說,「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,那時還是好好的。」

  「是,他去過英國,這我知道,約一年前的事,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,回來之後沒多久,就惡化起來。」

  我點點頭,「才一年,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姜小姐,你看他還有救沒救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我正在設法。」

  「勖先生知道沒有?」勖夫人問。

  「他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他目前不在香港。」

  勖夫人低下頭,悲哀地說:「他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。」

  女人。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。

  她瘦了這麼多。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,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餘的皮膚,無去無從,看上去滑稽相。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,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。美女,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。一朝春盡紅顏老。這就是我的春天嗎?忽然之間我只覺得肅殺。現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,歐陽秀麗並不知足,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。

  「他年紀已經大了,在外邊做些什麼,我不去理他,他也不讓我理。」她眼睜睜地看著我,「但是你為什麼這樣為聰恕吃苦頭?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。」

  「因為——」因為勖存姿愛我,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。

 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,我不再朗誦。我端張椅子,坐在他對面申訴。

  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。我的戀愛,我的失意,我的悲哀,特別是我的悲哀。

  我說:「我很寂寞,每次聽到有人死了,我就害怕,你看人,說去就去了,從前消失在地面上,再也見不到他。像聰憩,她人死燈滅,什麼也不知道,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,我還年輕,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?我雖然還年紀。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。真是矛盾。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,哪兒來的這麼多不如意的事。」

  他靜靜地聽。

  我滔滔不絕地傾訴,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,每次回家,都舒服得多。

  兩星期之後,勖存姿回來。我在飛機場接他。

  他一見到我便說:「帶我去見聰恕。」

  我陪他上車。不出聲。

  「只有你知道聰恕在哪裡,他在哪裡?」勖存姿問。

  「你不適宜見他。」我說。

  「他是我的兒子!」

  「他逃不了,他會回來。」

  「讓我見他。」

  「我不會帶你去!」

  「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。」

  我厭倦地說:「殺掉我吧,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,對不起,我這次不能遵命。如果你相信我,那麼把聰恕交給我,在適當的時候,他會來見你。」

  「他到底怎麼了?」

  「他沒有怎麼樣。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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