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,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。
紀錄濃縮時間,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,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。
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,最無辜是張懷德,根本不是同道中人,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,成為犧牲者。
待她醒來,勤勤想問她當初幹的是哪一個行業。
趁著空檔,她撥電話去畫廊,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,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。
珉表姐也終於來求她了。
但性質大有不同,這等花邊瑣碎事情,得不得到,都無傷大雅,當年勤勤上門,卻事事與生計有關。
張懷德說得對,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,是需要點勇氣,不是人人做得到。
勤勤覺得一絲驕傲。
「看,父親,」她對著空氣說,「文勤勤富貴不能屈。」
她莞爾,賣假畫是一回事,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。
但,文勤勤不出賣自己。
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,差些兒吵醒張懷德。
即使在真正的困境裡,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: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。
接近午夜的時候,勤勤覺得疲倦,剛瞌睡,接到電話。
是檀中恕。
「懷德在你那裡?」
「剛剛合上眼,沒有十萬火急的事,請讓她休息。」
檀中恕乾笑數聲,「勤勤,你倒教訓起我來了。」
「我看不慣這奴隸制度,你做人的奴隸,又叫人做你的奴隸。」
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。
「我反正不幹了,我不怕,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,檀先生,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。」
「勤勤,我有種感覺,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。」
「不,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,最近,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餘力再付出感情。」
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,這次,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。
但沒有,他終於說:「我明早再打來,晚安。」
第二天清早,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:「怎麼不叫醒我。」
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,聽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。
「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,該死,怎麼會睡得昏死似的。」
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面前,「是,你睡著了,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,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,你說奇不奇怪。」
第九章
張懷德深深歎口氣,她當然明白勤勤的意思。
「放鬆一點,他要找你,總會找得到。」
電話鈴響,張懷德撲過去,勤勤覺得她無可救藥。
可想而知,她一定在這種行為裡得到極大的快感與滿足,不然,怎麼可能堅持下去。
只聽得她說:「勤勤,是找你的。」
是楊光,「這麼早就有客人?好幾天不見,問候一聲。」
「忙得慌,過兩天找你,說不定有好消息。」
「你去陪客吧。」
勤勤掛上電話。
「你的男友?」張懷德問。
「好友。」勤勤暫時不願意透露更多。
那天下午,醫生說,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種麻醉劑。
勤勤知道那是什麼,那藥止痛鎮靜,可使病人得回一點自尊。
「你來了。」
「是。」
廖怡輕輕問:「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體?」
勤勤一時沒聽懂,要隔一會兒,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著了魔,她不止把文勤勤當作替身,她已把勤勤當作她自己:年輕時的廖怡。
她開始喃喃自語。
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經模糊。
勤勤略覺不安,咳嗽數聲,提醒女主人,她是另外一個人。
「我要出來了。」廖怡說。
勤勤不敢怠慢,全神貫注看著屏風後面。
廖怡推著輪椅出來,勤勤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。
她問勤勤:「他們不讓我照鏡子,我是否已經很可怕?」
勤勤說不出話來。
她的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,戴著一頂黑絲絨帽子,皮膚焦黃,貼在頭顱上,現出骷髏的形狀。
勤勤不忍看下去,又不能放肆地轉過臉去,只得站起來說:「我推你到露台去。」
轉到她身後,勤勤才恣意地閉上雙眼,眼皮猶自不停地跳動。
太可怕了。
一個人竟會變成這個樣子,太可怕了。
廖怡伸出手來,「你看我這雙手,曾經豐碩白潤過。」
勤勤輕聲說:「是,戴顏色寶石戒指最好看。」
廖怡說:「我可以給你一切,我會捧你成名,使你擁有這個王國,只要你答應我。」
勤勤忍不住蹲下來,握住廖怡猶如枯骨般的手,「當年,齊先生也是這樣對你說?」
離得這麼近,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經放大。
她笑了,「不,你還不明白?當年,挑選我的,並不是齊穎勇,而是他的妻子。」
勤勤連忙站起來,打一個冷顫。
這是一個連環套,局中人樂此不疲,不停地玩下去,上一環與下一環的年歲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,上一環自知天不假年,連忙替下一環尋找新的環節……
這簡直是變態的。
檀中恕輕輕推門進來。
廖怡招他,「你過來,你過來。」
勤勤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,本來對這件事還懷著一點浪漫的幻想,至今完全消失。
幸虧有檀中恕,是他,是他化腐朽為神奇,因為他陰差陽錯地愛上了廖怡。
勤勤輕輕退開。
只聽得廖怡說:「我已經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……」
自勤勤站著的角度看過去,正好看見廖怡的小腿,此刻她也還穿著黑色的襪子,但與勤勤是一次見到的大不相同,此刻她全身已沒有一點脂肪肌肉剩下來了。
廖怡已接近彌留狀態。
檀中恕按鈴喚來醫生。
勤勤輕聲問:「為什麼不把她送進醫院?」
「已經沒有分別了。」
醫生與看護把廖怡扶到床上,勤勤靜靜退至室外。
張懷德迎上來。
勤勤很坦白地說:「她不行了。」
「你有沒有答應她?」
「她一直肯定我不會拒絕她,她很有信心,沒有懷疑。」
「但是你沒有答應她。」
「沒有,我不想騙她,我做不到。」勤勤不是沒有遺憾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