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也想你。」他說。
有些教授還記得我,我向他們點點頭,出了校門。
「我們上哪裡?」他問我,「有沒有特別的地方去?」
「我們已經跳過舞了,」我笑,「我只是想看看你,把你鎖在屋子裡,一天到晚對著你,可不可以?」
他微笑,「沒看多久我就雞皮鶴髮了。」
「嗅,比爾,你怎麼老說這種話?」
「我總要警告你。」
「你真有時間?」
「是。我剛想打電話給你,我打算在你家裡住一個星期,可以嗎?」
「真的?」我驚問。
「真的。」他說。
我猛地想起,也許納梵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了,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。一個星期,真是太好的機會,我心花怒放。
「太好了,比爾,我發誓我不會吵你,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帶到我屋子來做,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他笑說。
他搬了進來,帶著一小箱子的衣服。
我請了一星期假陪他。
他並不是每天有課,有時候只上幾小時。我為他煮飯弄菜燒咖啡,以前所不做的事現在都做了,而且快樂得不像話,我看得出他也高興。
半夜我開了車與他兜風,加速到車子要咆吼著飛起來似的,他說我是個冒險鬼,受不了。回到家肚子餓,我們把意大利白酒與芝士夾麵包吃,津津有味。
「這是什麼生活?」他問我,「比嬉皮士還好。」
我靠著他。這個世界我什麼也不要了,就是要他。
他抽煙斗,我為他點煙。
我弄了不少中式菜,拿了筷子就吃飯。
我才發覺我與他在一起竟然半點衝突也沒有。
假如我們可以結婚,生活上大致是沒有問題的。
有一夜他與我說:「喬,與你在一起,彷彿像嘗了蜜的味道。」
我沒有回答。
第六章
有時候他做講義,我整個人擁在他背上,當然是妨礙他工作的,但是他並不生氣,他說:「你再這樣,我就回家了,我情願一個人在家。」
他對我像對一個小孩。
他喜歡喝黑咖啡,抽煙斗,生活很整潔,但是筆記與簿子都不喜歡給人碰,很怪癖。我不大跟他搗蛋,有時候一個人在樓下看電視,讓他一人在樓上專心工作。
我記得是第四個晚上,我一直數著日子,我在樓下看電視,正上演一部悲劇,我看著就哭了,我想:他總是要走的,他總是要走的。
他在我身後說:「喬,你怎麼了?」
「沒有什麼。」我轉過頭去。
「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「到這邊來坐。」我說。
他過來,放下了煙斗。
「喬,我知道你家裡環境很好,但是,你既然跟我在一起——」他摸出了支票本子。
我看著支票本子,又看他,我笑問:「想買我?」
「喬,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,不要說笑。」
「我自己有錢。」我笑,「你還沒我闊呢。」
「我知道,但是——」
「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?」我問。
「我是你的教授。」
「你是我的愛人。」
「你很頑皮,再也不尊重我了。」
「我十分尊重你。」我說,「就是十分尊重你,所以才勸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。」
「你要什麼?要送你什麼?」他問,「說給我聽。」
我看著他,沒有說出來,我不想說出來逼他,然後他也明白了,他也不出聲。
「我知道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謝謝你。」我抱緊他。
「喬,讓我照顧你的生活——」他說。
「精神上照顧我,不要掏支票本子出來,請你不要。」
他只好緩緩把支票簿藏回去。我很高興。我坐在他身邊,陪了他一整個晚上。後來他還是把支票存到我戶口去了,這是後來的事,他始終覺得對我不起,要想法子賠償。
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,我當他像偶像。我喜歡看他做工作,他全神貫注,高捲衣袖,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,那種樣子的美麗,是難以形容的。
男人融在工作裡的時候是美麗的。
我嚮往他的神采。
其實我們也沒有去什麼地方,大多數呆在屋子裡,我變得很輕快,與他說笑著,伺候他飲食。
他說:「喬,從一大堆公式、數目字間抬起頭來,看到你的笑臉,是人生一大享受。」
聽他這樣的讚美,也是最大享受。
他也愛我,這是事實,只是人年紀大了,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裡,不得自由。
我把頭髮梳成辮子,他有時候會拉拉我的髮梢。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,以便他有一個好的回憶,我也有一個好的回憶。
在廚房裡我問他:「你要哪一種咖啡?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?」
他笑,「我女兒——」說不下去了。
啊他終於對我說起了他女兒。
我很自然地接上去,「是,她怎麼樣?」
他也只好繼續,「她小時候說咖啡有兩種,一種會響,一種不會響。」
「多麼聰明。」我說,十分言不由衷。
這些父母,子女什麼都是香的,白癡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,對毫不相干的人就說自己的於女,無聊之至,雖說是人之常情,但是他如此超然,還帶著這種陋習,似乎不可原諒。
我知道我是妒忌了。我知道他也是凡人,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脫。我不會求他離婚,他應該知道怎麼做,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,我跪下來也沒用。
我大概很久沒有說話,以致他問:「喬?喬?」
我抬起頭,依然是一臉的笑。
我笑得很好。我要他記得:喬有一個好的笑容。
我們到花園去,走很久很久。天氣還極冷,在早晨,雪沒有溶,我們一直走,草還是綠的,上面結著冰,草都凝在冰裡,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,我穿著家裡帶來的皮大衣,戴著帽子手套,脖子上繞著又長又厚的圍巾,整個人像冬瓜。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,笑我。
我也笑。
氣噴出來是白的。
「比爾,」我說,「假如天氣再冷,再冷,冷得很冷,一個女孩子忽然哭了,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