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沒說『暫時』,你說『以後不見我』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請說下去。」
「我當時真不想再見你了,我根本是害了你,把你牽連到這種不名譽的事裡去,一星期過去,兩星期過去,我實在忍不住,我曉得我應該做什麼,我告訴她,她十分難過,但我愛你,我要求離婚。」
我問:「她有難為你嗎?」
「沒有,她是個好人。她靜了很久。她只問了一個問題。」
「什麼問題?」
「她問:『我們的十七年長,還比不上她麼?』」
我悸然地看著他。
他用手托著頭,說下去,「我不曉得怎麼回答,我只好說實話,我說:『見不到你與孩子,我萬分難過,但是見不到她,我受不了。』她隔了很久說她不明白,但是她答應離婚。」
我低下了頭,我終於拆散了他們的家庭,我應該高興?應該慶幸我的勝利?但是我沒有十分快樂。
我是一個卑鄙的人。
納梵太太說:我們十七年……
也許我不必擔這種心,十七年後,他已是一個老人,走路都走不動了,即使離開,也不過是我離開他,不會是他離開我。
就是為了這一點點的安全感?不不,我是愛他的。
我是愛他的。
他歎一口氣,說:「現在……」忽然又改口,「你現在高興一點了吧?」他看著我。
我反問:「你高興嗎?」
他說:「有一點高興,至少事情已解決了。」
我說:「你高興的話,我也高興。」
他又吁出一口氣。我不響,他不見得高興,十七年的生活習慣一旦改變,他要多久才習慣?我會使他認為值得?他將來不會後悔?一連串的問題。
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,我不響。將來的路不是容易走的,我很明白。我終於跟他在一起了。照說應該狂歡才對。但是此刻心上似壓了一塊鉛。以前他是別人的丈夫,責任全在別人頭上,我只是借他一下,現在他整個人過來了,不止他的笑臉歡愉是我的,連他的煩惱愁容也是我的。但是命裡注定我跟他在一起。
我將盡力。
「你將住在什麼地方?」我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。
他問我的意思,他可以搬出去住,也可以搬到我這裡來。他必須負擔兩個家,原本的房子要交給妻子,每月要給子女生活費。換句話說,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,他付出的代價可真大,但是他還是離了婚,為我,我應當感激他。
他是一個懂得控制感情的人,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恢復瀟灑了。
他說:「以後你要聽我的話。」他聲音是這麼溫柔。
「噢,絕對,是,老師。」
他笑了。(這一切還是值得的。)
當我們出去的時候,家裡的客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。主人不在場,大家也玩得很高興,我看得出來,一客廳的酒杯酒瓶子,香煙灰,水果皮,沙發拉得橫七豎八,墊子到處是,廚房裡更加亂,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塗。
他笑說:「真熱鬧。」
我笑,「要是知道不搬家,才不搞這種玩意兒,現在叫我怎麼收拾?」
他轉頭看我,「你要是知道我不來,也開舞會?你……有興趣玩?」那樣子,就完全像一個妒忌的丈夫。
我驚異地看著他,我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問我的。他難道不知道我為他幾乎在床上躺了兩星期?我為他連工作也不能繼續了,他對自己沒有信心。
啊,他也是一個人。
我軟了下來,他為我犧牲了這麼多,就因為他也是一個人。
他是教授,他是一個副校長,他是我的偶像,不過他也是一個人,他也有彷徨的時候,我握住他的手,他始終怕選擇我是錯的,他對我存著疑心。
他又問:「那個男孩子是誰?你叫他彼得的。另外一個又是誰?好像是中國人。你說在這裡不認識中國人。」
我為他這樣子,他還不相信我。叫我怎麼解釋。我又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,難道要我把他離開之後的事完完全全地說一遍?如果他真愛我,就不可以患得患失,就不可以叫我補償他的損失,就不可以懷疑我。
我呆在那裡。
他說:「你累了。」
我搖搖頭。
「我很疲倦,想躺一會兒。」他走上樓去。
我沒有跟他上去,開始收拾樓下的東西,洗杯碟,抹水漬,等我把每樣東西都放好的時候,已經天亮了。我把地毯用吸塵機弄清潔。
我坐在沙發上吸煙喝牛奶。
我對自己說道:喬,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,現在可回到現實來了。我該加倍小心地做人。
如今他為我離了婚,到我這邊來的不過是一個人,他的精神負擔與經濟負擔都不知道重得怎麼樣,難怪他對我有點煩躁。
我用手掠掠頭髮,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開了透風,然後慢慢地上樓。他不在房間裡。我到書房去找他,發覺他靠在安樂椅上睡著了,他的外套圍得皺皺的,擱在一邊,解鬆了領帶,他是真的累了。
我蹲下來看他的臉,看他兩鬢的灰髮,看他擱在胸前有力的手。我終於得到他了。
我沒有叫醒他,書房裡夠暖,他不會著涼,我去洗了一個澡,換了睡衣,實在支持不住,倒在床上就睡著了,我睡得很好,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哪。
電話鈴一下下地把我叫醒,我拿起聽筒,幾秒鐘才清醒過來,先看鐘,下午一點半,再猛地想起比爾在這裡,從床上跳起來,我聞到他煙絲的香味,才放下心。
電話裡「喂」了好幾聲。我說:「哪一位?」「張家明。喂,喬,你好本事,做主人,怎麼開溜?害我忙了一夜,招呼你的朋友,你真好意思!罰你請吃飯。」他一口氣說下去,我笑了。他其實並不想罰我。他不過想找個借口要我見見他,可是,可是我只愛一個人。
我說:「好,我請你吃飯,你今天晚上來我這裡,我親自下廚房做給你吃。不過另外還有一個朋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