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那一天開始,我沒有提過半句他的不是。
我並且開始做一些簡單的菜:牛肝洋蔥,羅宋湯。我在下班的時候把菜帶回來,後來發覺每天買複雜,乾脆買一大堆擱在冰箱裡。
比爾很驚異,也很高興。他喜歡吃中國式的油菜,我又去找芥蘭、菜心。後來他說這樣吃下去,準會胖,他是這麼的快樂,我認為相當值得。有空他也煮,我還笑他煮得不好。
星期五,他仍然回去看孩子。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給他們,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與房租。我並不介意,如果為了嫁錢,我還可以嫁得到,我不稀罕。我從不過問他的鈔票。我把銀行裡的錢也還了他。
只是我不知道我們何日可以結婚。
我是希望嫁給他的。又怕媽媽生氣——唯一的女兒嫁了洋人,有什麼風光,如果這洋人肯到香港去,倒也罷了,偏又把我拐了來外國住,她恐怕受不住這刺激。
所以比爾拖著,我也拖著。
可是經過那次無稽的吵嘴以後,我們日子是平安的。
不要說我遷就他,他對我的好,也是我畢生難忘的。
他對我的好,我知道,我難以忘記。
我們似乎是沒有明日的,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滿足,快樂。只要他與我在一起,我就只重視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刻。他踏出這間屋子,到什麼地方,做什麼事,我從來不過問的,眼睛看不見的事情最好不要理。開頭是不習慣,到後來索性成了自然。
他晚回來,我不問,早回來,我也不問,有時候不回來,我也不問。
有一次他早上八點鐘才來,我明知他是回了家,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?他在樓下開門我已經知道了,一夜沒睡,然而我還是展開一個大笑容,老天曉得這忍耐力是怎麼來的,可是我想,總要有個人同情他才是呀,板起臉孔也沒有什麼好處。
我過著這樣的生活,只有家明偶然來看我。他不贊成,但是他很尊重我,他當我是朋友。
最後一次家明來看我,他問我:「你媽媽要來看你,你可知道?」
我點點頭,「來了幾次信了。」
「你怎麼說?」家明問。
「我覺得無所謂,我歡迎她。」我說。
「她不會叫你回去?」家明問。
我微笑,「她叫是她的事,腳在我身上。」
家明歎口氣,「所以,感情這回事,沒話好說,但凡『有苦衷』之輩,不過是情不堅。」
我還是笑,笑裡帶種辛酸。難為他倒明白,他是個孩子,他倒明白。
媽媽要來,我有什麼辦法。
第九章
晚上我跟比爾也提及了,我說:「你怕不怕?我媽媽要來。」
他很愕然,「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
「現在說不是一樣?」
「你真是小孩子。」他看我一眼,「你想我怎麼樣?」
「我叫你避開,我不會。」我笑,「我要你見我媽媽,你怕?你怕就是不愛我。」
他沉默了很久,「不,喬,我不可以見她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等我們結了婚才見她,好不好?」
「她可不等我們結婚,她要來了。」我說。
「對你來說,是不大好的,她會——不高興。」比爾說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對你不好。而我的確是對你不好。」
我歎一口氣,「什麼是好呢?一定要結了婚,天天對著,天天吵架,為油鹽醬醋發愁,這才叫好?我知道你想跟我結婚,你只是不能夠,我明白,這就夠了,我相信你。比爾,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自己願意的,你放心,我決不怨你。」
「然而,我誤了你。」他輕輕地說。
我抱著他,背著他哭了,他誤了我。他沒有借口,他肯承認他誤了我。多少男人負了女人,還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,證明不是他們的錯,到底比爾還有勇氣承認是他的錯。
他輕輕說:「叫我老師,喬。」
「老師。」
「不是這樣,像以前那樣。」他說。
「我忘了,多少日子了,我沒做學生這些日子,怎麼還記得?再也記不得的。」
他不響。
然後我知道他流淚了。我是震驚、錯愕的。我沒想到一個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居然會哭。我難過得呆在那裡,裝作不知道。
我站起來,開了無線電,一個男人在那裡唱:
是我知道
我可以有多寂寞
我的影子緊隨著我
我又關了無線電,屋子裡很靜,只有我們兩個人,但是夠了,只要兩個人就夠了,其他的人,其他的人有什麼用呢?其他的人只會說話。
媽媽來了。
我去機場接她。她老太太還是那樣子,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頭,細皮白肉的。中國女人享福的真會享福,瞧我媽,爸養了她一輩子,什麼都不必她操心,天下的煩惱,大不過一間屋子,她就在屋子裡守了一輩子,有時候居然還怨天尤人,看我,還有幾十年的光景,不知道怎麼過呢。
她見我,鐵繃著的臉就鬆了一點。
第一句話就說:「幾十個鐘頭的飛機,坐死人了!」
我微笑。
「你倒沒瘦,可見家明照顧得你不錯。」她點點頭,「家明這孩子呢?」
「他上學,沒空來,媽你也知道,陌陌生生的,差遣他做幾千樁事,不怕他煩?」
「煩什麼?自己人。」她笑。
「什麼自己人?」我反問。
「我這次來,是跟你們訂婚來的——」
「我的媽呀!」我叫。
「我當然是你的媽,我不是你的媽,是你的什麼人?」她白我一眼,「大呼小叫的!我告訴你,見了張伯母,也還這麼來著,我可沒面子!」
「張伯母?我為什麼要見張伯母?張伯母是什麼人?」
「張伯母后天到,我們一起商量商量,」她說道。
「商量什麼?」我沉下了臉。
「婚姻大事,你們的婚姻大事。」她得意洋洋地說。
「媽媽,現在不流行盲婚了!」
「盲婚?你難道沒見過家明?」媽媽咄咄逼人地說。
「我見過他——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