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喬,她是個好人,」他說。
「我沒說她是壞人,是歹徒,是兇犯,你不用怪我多心,你不必幫她說話,老實說,比爾,我根本不明白你怎麼會跟她離婚的!你為什麼不回她那邊去?大家都省事,你沒有她不樂,她沒有你成了瘋婆子,你何必裝成那個樣子?彷彿為我才拆散了家庭?你們既然過了快樂的十七年,當初根本不應該中我毒計,受我離間,叫我引誘了你!」我大力地摔下電話筒。
我抓起了大衣,頭也不回地出門,這一次我開車,如果再叫我見到那女人,我真會開車撞倒她的。
盲目地駛了一陣子,我迷惘地想:找誰呢?
車子開到理工學院附近,我抬頭看見了張家明工作的地方。我停好了車子,走進他們的實驗室,叫校役代我通報:「我要找張家明。」
家明走出來,穿著發白的牛仔褲,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,面目清秀,我再心情不好,還是勉強地笑了一笑。他見到是我,十分愕然,但是很高興。
「你好。」他說,「請到裡面來坐。」
我輕輕問他:「家明,今天,你有空嗎?」
「什麼事?」他問。
「我要請你看電影吃飯喝啤酒。」我說。
「當然有空,求之不得。」他說,「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。有什麼事沒有?」
「沒有。」我笑笑,「這是你的實驗室?好偉大。」
他招呼我坐,給我吃口香糖、紅茶、餅乾,我看著鐘。比爾該下班了,回到家裡,他會發覺他忠實的情婦不在那裡等他,我就是為了要叫他生氣?也不是。我早過了賭氣的年齡,我不會那麼傻,只是我也要輕鬆一下,家明是個好伴,為什麼不找他散散心。
我問:「家明,你有沒有洋女朋友?」
「沒有。中國女朋友也沒有。」他說。
「真是乖。」我稱歎。
「這與乖有什麼分別?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。」
「咦,你幹什麼?」我問。
「收拾東西。我餓了幾個月了,今兒有人請吃飯,還不快走,等什麼?」他笑。
我也笑了,我與他走出大學,大家爭了半晌,終於坐了我的車,他百般取笑我的駕駛技術,我一點也不介意,他真是幽默的人。
我們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意大利菜。
他忽然說:「喬,你浪費了自己。」
我看他。
「要不你就好好地唸書,要不就好好地做事,這樣子,真浪費了。」他說。
「我野心不大。」
「這不是野心問題,」他說,「做人應該好好的做。」
「嘿,五百年後,有什麼分別!」我的老話來了。
「噢,誰管五百年後的事?小姐,現在可有分別啊!」他笑著答我。
我一想,果然是,真的,從來沒有人這麼回答過我,他說得十分有道理,我笑了。
「我也嘗試過,真的。」我解釋,「總不大成功。」
「你試得不夠,你今天是怎麼出來的?你男朋友呢?」
「我們弄得一團糟。」我說。
「你還愛他?」家明問。
我不響。愛是忍耐,愛是不計較,愛是溫柔。我真還愛他嗎?也許是的,因為我為他不開心。這不是快樂的愛。
「你想想看,」他說,「想想清楚,」
「我太累了,沒時間想。」
「你這個人,就是懶,」他白我一眼。
我疲倦地說:「家明,你替我想想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戀愛,真正出師不利。」我苦笑,「但我愛他,我決定回去,好好地待他。」
「你是千金小姐,跑到外國來,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,」家明取笑我,「他不過是中下階級,你想想,怎麼合得來,你人在這裡,雖然說山高皇帝遠,到底不過是幾個鐘頭的飛機,你當心你媽媽來找你。」
我一怔,「這不是恐嚇吧?」
家明搖搖頭,「我幹麼要嚇你?我並不做這種事。」
「她說要來?」我問。
家明點點頭。
「我的天呀。」我說。
「你仔細想想吧。」家明笑。
我也笑,「你是奸細,她來了,我就往你家躲,硬說你是我的男朋友,要嫁給你,反正她喜歡你,自然不說什麼,你就曉得味道,真好笑,在家裡的時候,我可不知道她有你這麼個心腹,你也太多事了。」
他不在乎,「我不怕。」
我看看鐘。十點了,我說:「家明,我要走了。」
「好的。」他一點意見都沒有,也不多問,馬上叫侍者結賬。
我搶先付了錢,他也不爭,然後他把我送回家裡。
家沒燈光,我向家明道別。
比爾他在哪裡?
我倒為他先趕回來了,他不在。
我用鎖匙開了門,客廳裡是冷的,靜的,一個人也沒有。
我歎一口氣。
還說過一輩子呢,現在就開始鬥氣,鬥到幾時啊!我沒開亮客廳的燈,我坐在沙發上,黑暗裡坐著,我必須向他道歉,為我的卑鄙、孩子氣、自私、小氣道歉。他終歸會來的。我高聲說:「比爾,我很難過,比爾,對不起。」
我冷笑了幾聲,他又聽不見,他一定是生了氣,跑回去與妻兒團聚了。他有的是退路,我呢。我掩著臉,喃喃地說:「對不起媽媽,對不起比爾,對不起每個人。」
客廳左邊忽然傳出一個聲音:「不是你的錯,別擔心。」
我尖叫一聲,嚇得自沙發上跳起來,膝頭撞在茶几上,痛得彎下腰,我呻吟了,「誰,是誰?」
「你在等誰?」溫柔的聲音。
我鬆下來,一下坐在地上,是比爾。
「噢,比爾。」我抱住了他。「你在什麼地方?我看不見你。」
「在這裡,我回來很久了,在等你。」
我摸著他的臉。他握住了我的手,吻我的手,他說:「這多像那次在醫院裡,你看不見我,躺在床上,唱著歌,你哭了。」
他緊緊地抱著我。
過了很久,他說:「我多麼地愛你。」
從那刻開始,我決定容忍到底,我把頭埋在他胸前,我們坐在黑暗裡很久很久,我決定容忍到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