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回去考慮考慮,我送你回家。」
到了家,因為家明的緣故,我的確有點心念搖動。
心念一搖動便難以把持,我想回去。
然而怎麼走呢?如果真要走,不必與他商量。跟他商量,不過是希望他留住我,希望他犧牲一切,馬上離婚。我要真走,明天收拾個箱子就走,何必跟他說什麼?
他與他老婆慢慢地拖,他們從四十歲拖到五十歲有什麼關係,我從二十歲拖到三十歲就完了。我不怪他,我也不怪他老婆,我此刻忽然想走。
我的東西少得可憐,如果要走的話,一個箱子就夠了。他如果真愛我,哪怕找不到我,自然會到香港來的。
晚上他回來了,我看著他的臉,他的確是我一度真愛的人,如今——我長大了。
比爾說:「喬,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,夢見與你在教堂結婚,我要給你套上結婚戒指,你不肯,你說我太老了。」
我忍不住,但還微笑著,我說:「你怎麼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,你又沒有離婚。」
他一震。
到底是年紀大的人了,鎮定得很,一點不露聲色,也不再繼續話題,也不問為什麼,就這樣敷衍過了。原來他一直敷衍我。他是喜歡我的,然而喜歡也不過是這樣,年紀大的人就有這點不好,他們事事都處於麻木狀態,我能叫他一度振奮,已經不容易了。
他自然會離婚的,離了婚自然會再結婚的,那再婚的對象大概也就是我,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,自自然然地簽字,他可不敢逼她。
我不說什麼。
第二天我就訂了回家的飛機票。
他到大學去的時候,家明趕來幫我收拾。
我說:「我到你那裡去住幾天,他們沒有票子,他們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後,我決定要走的人,沒道理還混多七天,請你幫忙幫到底,讓我到你家去住幾天。」
家明點著頭。
我只收拾了幾件衣服,其餘的東西都不要了。
臨走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抽煙,跟家明說:「你相不相信緣分這事?當初十萬里路飛了來找他,如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。來的時候不為什麼,走的時候也不為什麼。他欠我只有這些日子,我欠他也不過這些日子。」
家明聽著,然後為我穿上衣服,我就走了。
走的時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。
家明開車把我接到他家裡去,我甚至沒有哭。
我睡在家明的床上,一睡就是十多個鐘頭,睡得心安理得,從來沒有如此舒服過。我與家明在家中吃麵包當飯。
我想:他現在該看到那信了。
他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走了。
我真是為了那信走的?不見得。
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勸告才走的?不見得。
我累了。我累了才走的。
家明說:「我這裡很簡陋,你別見怪,只兩間小房間,你要是喜歡哪一間,就過去睡。」
「我喜歡這裡。」我說。
我穿著他的睡衣走來走去,我又不敢上街,怕被比爾見到,所以只好躲在家裡。懶得開衣箱,就穿他的毛衣褲子睡衣。
家明每天買了食物回來,我們大吃一頓。
我常常趁家明不在,想打個電話給比爾,聽聽他的聲音,希望他在電話裡懇求我回去。
又希望門鈴會響起來,開門一看,站在門外的是他,然後他苦求我不要走,我還是要走的,不過他這麼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。我要走得熱鬧點,不要這麼無聲無息。
但是他並沒有出現,我也沒有打電話去。
開頭的時候,我與比爾真的很轟轟烈烈。經不起時間的考驗。
我並沒有哭,白天我蹲在屋子裡看家明的中文雜誌書報,晚上陪他聊天。
他說:「喬,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做好論文了,行完禮,我馬上回來看你。」
我笑笑。他對我真好,恐怕是前世欠下的,老實說,感情這樣東西,無法解釋,也只好推給前世,明明沒有道理可喻的感情,偏偏這麼多。
他忽然很隨意地說:「明天你走了?」
「是,下午四點。」
「其實比爾納梵要找你,容易得很,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單也就行了,到時在機場截你。」他微笑。
我不響。
「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,回一趟香港,也可以見你。」
我也微笑,「也許他也樂得趁這個機會:『看,她先走了,到底年輕,捺不住氣。』」
「那你也可以說:『是他老婆太厲害,我為了他的前途,不得不走,為他好。』」
我大笑。
為了感情不堅定,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?
第二天他送我到機場,比爾納梵連個影子都沒有。他倒是一流高手,恐怕這上下已經與家人在團聚了。
進入禁區之前,家明忽然說:「喬,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?」
我想問是什麼事,可是一轉念,他為我做了這麼多,我難道還怕吃虧,於是馬上答:「家明,你說好了,任何事。」
他說:「我有一隻戒指,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,直到我回來再處置,好不好?」
我呆住了。
「你答應了的,不能反悔。」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,就套在我手指上。
我不出聲,是,我答應了他的。
我曉得他的意思。
他說:「時間到了。」
「再見,家明。」我說。
「再見。」我走進候機室,到底沉不住氣,打了電話給比爾納梵,他來聽電話了,他還有心情上班!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,很鎮定地問:「哪一位?哪一位?」
他沒有一絲悲憂,我心頭閃過一絲怒火,但是隨即平靜下去了。是的,他好像沒事人似的,但我也沒有呼天搶地呀,為什麼我要求他痛不欲生?人總是自私的嘛。
他在電話那一頭問:「是誰?是誰?」
我放下了話筒,歎一口氣,掛上了話筒。
人知道得越少越好。
我上了飛機,不過打了一個盹,就到了。
在補粉的時候,我在小鏡子裡看到眼上的小疤痕,我喃喃地說:「是,老師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