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人淡如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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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 頁

 

  「中國女孩都瘦瘦的。」我說,「不要替我擔心。」

  他點點頭。

  我微笑地看著他,不出聲,我用手摸著眼上的疤,那醫生說了謊,我的疤痕並沒有消失,不過也算了,看上去還有性格一點,一切事情過去了,回頭看,就不算一回事,這也算是一場劫難,如果今年功課不好,就賴這場無妄之災。

  納梵先生問:「你功課不成問題吧?」

  我說:「大致上不成問題,我不會做會計,分數拿不高,很可惜,平均分就低了。」

  他喝完了咖啡,坐著不走。

  他不走,我也不好意思動。

  他是一個動人的男人,有著成熟的美態,那些小子們再漂亮也還比不上。

  我看著他,一直微笑著。

  終於他看了看手錶,他說:「我要去上課了,祝你成績美滿。」

  我連忙說:「謝謝。」

  他走了以後,我老是有種感覺,彷彿他的手在我的手上,重疊疊的,有安全感的。我呼出一口氣。想起來有點不好意思,生病時候,人總是原形畢露的。他看見了多少?

  考了試,成績中等。我有點不大高興,然而也沒有辦法,於是升了班。第一年成績好,第二年中等,第三年不要變下三濫才好,我的天。

  暑假是長長的。我沒有回家,回了家這層小屋子保存不了,開學也是糟的,住得遠,天天走半小時,我吃不消。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。在南部大曬太陽,臉上變了金棕色,搽一層油,倒還好看,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見了。

  隔了這麼久,想起來猶有餘怖——當時要真的炸瞎了眼睛,找誰算賬,想起來也難怪納梵先生吃驚,的確是險之又險,至於並發了肺炎,那更不用說了。

  羅蓮回了家,她畢業了。

  從意大利回來,日子過得很寂寞。我看了一點書,閒時到公園去走一走。

  日子真難過,在意大利買了七八個皮包,天天拿出來看,不過如此,過了這一年,人又長大了不少。現在死在外國,大概也不會流一滴眼淚了,人是這樣訓練出來的,可惜將近爐火純青的時候,西天也近矣。

  媽媽照例說我不肯寫信。

  將近開學的時候,我零零碎碎地買了一點衣服,換換新鮮。讀到第三年,新鮮感早已消失,有人居然放棄不讀,當傘兵去了,那小子說:「煩死了,索性到愛爾蘭去,也有點刺激。」但是我還得讀下去,如果當初選了科自己喜歡的,或許好一點,現在硬記硬記,就不行了。

  開學第一件事是選科。

  我猶疑了一刻,選了會計與納梵先生那一科。會計容易拿分數,比商業管理、經濟好多了。然後胡亂挑了三科,一共五科,我只想讀完了回去,沒有第二件事。

  納梵先生見到我,並沒有太大的驚奇,我讀他那科讀得有味道,他是知道的。

  我們穿著白色的實驗外套,他問我要做什麼功課,我說:「研究紅外線對食物的影響。」開玩笑的成分很大。

  他笑了。

  會計老師見了我倒嚇一跳。

  正式開課的時候,納梵先生替我計劃了一個很好的功課,我聽著他,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:「是,老師……是,老師……是,老師。」

  然後他笑了。

  我喜歡他,他也很喜歡我,只是他對每個學生都那麼好,我有什麼特別?我只不過在他一次實驗中差點炸瞎了眼睛,如此而已。

  他有時候說:「我妻子問候你,她說歡迎你來我們家過節。」他說話的時候很隨和。

  我只說:「啊。」

  我沒有意思去別人家過節,即是納梵先生家,也不去。我想只要過了這一年就好了,實際上也沒有一年了,才九個月罷了。我想,既然過得了去年,就可以再挨一年。

  上著課下著課,日子過得說快不炔,說慢不慢,一下子就冬天了。

  我做納梵先生的功課,見他比較多。同學們笑:「當心,他是有妻子的。」開頭我不覺得,只以為是玩笑,後來就認為他們說得太多,就特別小心不與納梵先生太親近。

  羅蓮寫信來問:「納梵先生好嗎?」

  威廉納梵。比爾納梵。

  我說他很好。我與羅蓮通著信,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。

  一直說要嫁外國人,結果還是回去了,我寫信告訴她,別人誤會我與納梵先生有點奇怪的事,她回信來了,寫得很好:「現在年紀大了,想想也無所謂,愛上老師也很普通,到底是天天見面的人,可惜他有妻子,女兒只比你小一點……不然你就不必這麼寂寞了,去巴黎都一個人。」

  我笑笑,連她都誤會了。

  有時候做完實驗,我與納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車場去,還討論著剛才的功課,在玻璃門上看見兩個人的影子,他是這麼高大,我才到他耳根,他又不怕冷,仍然是西裝加一件羊毛背心,我卻帽子圍巾大衣纏得小皮球一樣,站在他旁邊,越發顯得他臨風般的瀟灑,他跟我說話,側著頭,微微彎著身子。

  我歎一口氣。

  納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,我總是婉拒,推說交通擠,不同方向,走路還快一點。

  我不高興人家說閒話。

  他喜歡我,因為我是一個好學生,不是為了其他。

  當然我們也閒聊,我們大部分時間坐在實驗室裡,我與他說話的機會很多。

  他常常遲到,我抄筆記等他。納梵先生越來越忙,他最近要升副校長。

  趕到的時候他總是連連地道歉。這麼一個大忙人,連教課都遲到,那一陣子,天天在醫院守著我,那時間不知道是如何抽出來的。

  他有時候問我:「意大利好玩嗎?」

  「沒有法國好,」我回答。

  「每個地方是不一樣的。」他說,「我只在美國住過一陣子,其他地方沒到過。」

  「是嗎?」我好奇,「英國人多數看不起美國。」

  「你到過?」納梵說。

  「到過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認為美國很好,我們現在要向他們學習了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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