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笑,到底是科學家,民族意識不十分大,肯說這種話的英國人,恐怕只有他一個人。
「在美國幹什麼?」我問他。
「讀書。」他說。
納梵先生很奇怪,聽說他沒有博士學位,專門讀各式各樣的碩士,聽說有三四個碩士學位。他說念博士太專了,學的範圍很窄,他不喜歡。
這個人的見解很特別,但是我不能想像他上課的情形。他?學生?我想到了常常微笑。
他可能並不知道同學製造的笑話,有一次我為這個生氣了。我們一大堆人坐在飯堂裡,我在看功課,頭也沒抬。忽然他們推我,「喂!納梵先生找你,在叫你呢!」我連忙把筆記本子放下,站起來,「哪裡?」我問。納梵先生已經走在我面前了,我追上去問他:「找我?」他一怔。我馬上知道他不過是來買咖啡,根本沒有找我。
我的臉慢慢紅了,連耳朵脖子都漲得熱熱的。我向他說:「對不起,我弄錯了。」
結果我一星期沒同那幾個同學說話。
羅蓮說過我,「你這人,人家說什麼你相信什麼。」
結果在大庭廣眾之間,截住了教授,又說不出話,多少人看著?
納梵先生知道了,笑說:「這也很平常。他們看你傻傻的,就作弄你。」
我忽然跟他吵起來,「我不傻!誰說我傻?」
他一怔,看著我,有點詫異。
我勝利了,我說:「我有時候也說,『不,老師』的。」
他笑了,搖著頭。
有時候我看著他,也根本說不出他吸引在什麼地方,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,最灰暗的,頭髮與眼睛的顏色都不突出,棕色而已。
納梵身材也不美,且微微彎身,耳朵又聾,但是一看見他的樣子,就把這些都忘了,男人真正值錢的,還是風度與學問。
到後來,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見他,就發怔地微笑,我傾慕他。在實驗中,我無論遇到什麼難題,他一來,只要三分鐘就解答出來,而且還是謹慎溫柔地向我解釋。
我決定將來要嫁他那樣一個人。年紀大的,像一座山似地給我安全感。
我畢業了。
媽媽叫我立刻回家。
我去道謝,逐個老師說幾句話,最主要是「再見」,輪到納梵先生,我不知道說什麼,我笑著。
他本來坐在沙發上,見到我站起來,讓我坐。
我請他坐,自己拉了一張椅子來。
他說:「你不等文憑出來了?我們會寄給你的。」
我說:「謝謝。」
他說:「你順利畢業,我很高興,成績一定很好。」
「不敢當。」我還是笑著,不知道怎麼,笑容有點僵。
「打算工作?」他關心地問。
「嗯。」我說,「先休息幾個月再說。」
他側側頭,看我,笑了,「那條疤痕還在。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氣。」
我說:「我沒有男朋友。」
他微笑,「就快有了,怎麼會沒有男朋友?」
我沉默了一會兒,我說:「再見。」
「明天走了?」他問,「東西收拾好了?」
「不,今天晚上,行李早寄出了。」
「一路順風。」
「是,老師。」
他忽然笑了,把杯子放在桌子上,用手拍拍我的肩膀。
我終於問他,「你會記得我,納梵先生?」
他說:「自然,如果再來英國,請來看看我們。」
我走了。
回到家,就開始覺得寂寞,無邊無涯無目的的寂寞。
我並沒有找到工作,也沒有找到男朋友。找工作比較容易,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,找男朋友不用說了,太難。
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機會跟各式各樣的男孩子出去,都放棄了,為了功課,為了其它,現在閒了下來,要一個人作伴,反而找不到了。
親戚們見我回來,開始興致很高,後來見我仍然是兩個眼睛一管鼻子,就不怎麼樣了,再過一陣子,見我呆在家中,就開始說:「女孩子留什麼學?古怪得很!」
我都不理。
我在外國的一段時間,最可怕恐怖的,是傷眼兼肺炎住醫院的那一個月,最值得想念的,也是它。我看著眼皮上的疤痕,就想起納梵先生。
如果再見他,我應該叫他「比爾」了,比爾納梵。
我回家一年,長大了很多,也氣悶了很多,我想走。
一年後我才找到工作,學的東西並沒有用上,明爭暗鬥,鬧心術的本事倒得從頭學起。我已不得逃回學校去,情願一天到晚地呆實驗室。沒做幾個月,就厭透膩透,媽媽很瞭解我。
她問:「你怎麼辦呢?要不要再去讀幾年書?反正還有碩士博士,只是讀完之後,終究要出來做人的!」
我說:「躲得一時躲一時吧,我怕這世界,學校是唯一避難所。」
「那麼你去吧。」
「媽媽,不好意思,」我笑,「又不能陪你了。」
「你這一次去,一年回來一次,知道不?」
「知道。」我答應著。
第三章
那一年夏天剛過,我就到英國了。原來可以住倫敦,但是第一件事,就回了學校。
我朝小路走去,熟悉而快樂,我慚愧地想:原來我的心在這裡,在這裡呢。
如今隔別一年,我長大了,他們看見我,可認得我?我揚起頭髮,向前奔過去,走到半路,我放慢了腳步,我看見了他,納梵先生!我幾乎懷疑我看錯了,但是一點也沒錯,那正是他。
納梵先生捧著一大堆書,那樣子與以前一模一樣,他向圖書館走過去,極專心的,極嚴謹的。
他沒有留意我。
我猶疑了一刻,終於忍不住,叫了他一聲:「納梵先生。」
他轉頭,看見我,呆了一呆,馬上微笑著,但是他沒把我認出來,我很失望,我聳聳肩,到底大學再小,也有上千個學生,他怎麼可能把我認出來?況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,他看著我。
他忽然問:「喬?是喬?」
噯!他終於把我認出來了。我笑:「是喬,我是喬。」
「你不是回家了麼?」他說,「啊,又回來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