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年冬假綺羅與利佳上來看她。
那便不是一個假日。
清晨,她與同學正自公園練打曲棍球回校,雨勢已十分急,可是無人介意濕身,你要是真正無法忍受雨,你就無法在那裡住。
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薔色。
她已除下近視眼鏡,人又長高了,穿著格子校服,那體育褲極短,露出少女修長纖細的腿,泥漬斑斑,寒天,她口中呼出白露,長髮鬈曲地在雨中飛舞。
粉白的臉如阿拉巴斯特美玉,大眼睛忽然閃出興奮光芒,她也看到了他們。
她高興地揮舞著手,奔過馬路另一邊。
「你們來了,怎麼不通知我。」
穿著凱斯咪長大衣打著傘的陳綺羅直笑說:「你不冷嗎?」
薔色答:「今天不算冷。」
「已替你請了假。」
「我得換衣服。」
「上車來再說。」
利佳上取出手帕,替薔色抹去臉上泥巴。
鑽進車廂,他自小水壺中倒出熱可可給她。
薔色喝一口,道謝。
「生活如何?」
「很好。」
「食物很差是不是,據說閉上眼睛,一切都像吃地布。」
「萬幸,我不是來吃的。」
「能這樣想就好。」
然後,利佳上微笑地說:「薔色,我同綺羅打算在明年初夏結婚。」
「那多好!」
「屆時我們到歐洲蜜月,你與我們一起。」
「可是,」薔色說:「歐洲太繁忙,不是蜜月好地方,」好似很有見地。
「正適合我們,」綺羅笑,「太靜了,思而想後,說不定會後悔。」
那幾天她陪他們住在旅館裡。
半夜,薔色發覺綺羅坐在窗前喝酒。
「睡不著?」
綺羅有點歉意,「吵醒了你。」
「是否做夢?」
「是,夢見文彬,他正在寫字檯前忙得不可開交。」
薔色沉默一會兒,「你是愛他的吧。」
綺羅意外,「那當然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他十分倚賴我,我覺得我需要照顧他。」
薔色不出聲。
「你有無夢見過父親?」
「沒有。」
綺羅納罕,「這倒奇怪。」
薔色在半夜意旨力薄弱,心不由主,說出實話,「我並不想念他,也不愛他,他不是一個好父親。」
綺羅十分震驚,靜了下來,等到再要說些什麼,發覺薔色已經睡著。
三天後他們轉程往劍橋。
薔色不知這是否屬蜜月演習。
通常在路上,她一個人咚咚咚走在前面,走遠了,回頭看,他們總在偷偷接吻。
薔色每次都忍不住笑,佯裝看不見,繼續往前走。
有時也故意墮後,看他倆拖手。
他喜歡把她的手握在大衣口袋保暖。
他總是穿著長大衣,像他那樣身段,穿起大衣,真是要多好看,就有多好看。
待他們結了婚,他就是甄薔色的繼父。
薔色是少數把父母全部更換的成功例子。
她苦笑地在日記本子上揶揄地寫:「誰說一個人不可以選擇父母。」
可是想深一層,綺羅並非由她挑選,而利佳上,更與她眼光無關。
甄薔色一切處被動。
一次,趁利佳上不在身邊,薔色問:「你在何處認識他?」
綺羅英,不願作答。
薔色這次十分不識向,「告訴我。」
「好好好,某次出差,在紐約五街一間書報攤前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去買報紙,他也在選雜誌,他看到我,走近來說:「小姐你看上去氣色好極了,願意一起喝杯咖啡嗎」。」
薔色接著道:「於是你立刻跟他走。」
「不不不,」綺羅神情如少女一般靦腆,「我怎麼會接受那種弔膀子技倆,我覺得尷尬,轉頭就走。」
「噫,人海茫茫,那可怎麼辦?」
「就是呀,回酒店想了一天,第二天,身不由主在同樣時間踱回那個書報攤。」
「他在那裡!」
「可不是,他也正在那裡等我,雙手插口袋裡,看見我,微微笑,我走到他跟前,「咖啡?」我說。」
啊。
薔色覺得這件事蕩氣迴腸。
「其實那時我還是有夫之婦。」
「你有無告訴他?」
「那是我的私事,與人無尤。」
薔色也認為真確。
「真奇怪,再次看到他的時候,時間彷彿停頓,其它人漸漸淡出,耳畔聲音嗡嗡,一切都不像真的。」
「似一齣電影。」
「對。」
「那可算一見鍾情?」
「大概是。」
「那不是很危險嗎?」
「我們都是成年人,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,不會很錯,你,你還小,你就得小心。」
「那次,可也是冬天,他是否也穿著長大衣?」
「不不不,那是一個瘋狂的炎夏,大家的白襯衫都被汗水浸得差不多發黃。」
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。
「回到家……以後的事你知道了。」
「他是否富有?」
綺羅微笑,「那重要嗎?」
「呵十分要緊。」
「是,他是長子,他承繼了身家。」
「他的父母可喜歡你?」
「那要將來去到天堂才能問他們。」
薔色真替綺羅高興。
忽然又想起來,「他以前可有愛人?」
綺羅笑,「那可真是他家的事,我管不著。」
薔色說:「我看他不是壞人。」
「你又怎麼辨認?」綺羅笑嘻嘻。
薔色感喟:「他對孩子好,有許多正經人都不介意賤視兒童,因他們無力反抗,任由擺佈。」
薔色是有感而發。
夏天,他們在倫敦碰頭。
新婚夫妻的膚色如在蜜糖裡浸過那樣顏色,穿著細麻布,一個上午就團得不能再皺。
他們出發到歐陸去。
在梵帝崗西西庭教堂內,他們被教士勸止,「不准親吻、不准攝影」,拍照的是薔色。
到了碧藍海岸,他們在酒店泳池暢泳。
薔色年輕的目光灼灼,看著她新任繼父。
利君有點尷尬,「有什麼不對?」
薔色連忙別轉頭去。
她第一次發現他胸膛毛茸茸,而且看上去做嬰兒頭髮,稠密柔輕。
薔色納罕觸覺如何。
而且,洗完澡,可需要吹乾。
忽爾她笑了,也一定很麻煩吧。
利佳上就坐在她對面,看到她笑,不知怎地,別轉頭去,不敢再看。
那是什麼樣的笑?他曾於清晨見過在露珠下綻放的玫瑰花蕾,是,那笑容就是那個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