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哀,是不是?漫漫長夜,不要它它也會來,硬是逼你與它共度,天天如是。
「你可以找些事來做。」
一講這個題目,又要暴露我的無能,能做什麼?
「今夜你去哪裡?」
「重要嗎?」
「我覺得不對勁。」
「是嗎,好靈敏的觸覺。」
他罵:「詛咒你!別再用那種腔調同我說話,無論怎樣,我總值得一點尊敬。」
我轉頭出去。
人已著魔,無人有力拯救。
我甘心這樣。
車子駛向酒店。我知道,什麼都知道,理論上應當消失,退出,理論上這件事已告結束,完結。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兒,不再稀罕。
他是一名搜集者,情趣在捕捉的一剎那,一旦得到,味道盡失,他又開始追求另一名獵物。
明白,再明白沒有了,怎麼會不明白。
照理論,應當接受忠告,到外頭去旅行,兜個圈,踏遍半個地球,回來忘得一乾二淨。
照理論,不是做不到的。
然後即使狹路相逢,也根本不必別轉面孔,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視他,像完全不認識他,當他透明。
理論上一切再簡單沒有。
像我們說別人:「咦,這樣的男人,早甩早好。」
當事人無法依常理行事,傷心欲狂。
於是旁人又勸他,「那個人給你的,很多人都可以給你,很多人都做得到。」
可是當事人不要其他人。
他陷入一種迷幻情緒,不能自拔,也不要自拔。
什麼引起這一切,沒有人知道。
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,向一條熾熱的毀滅之路走去,毫無目的,毫無希望。
像我一樣。
我闖進去。
侍役攔住我,「小姐,今夜西餐廳停止營業。」
是,我知道。
裡面只有一張桌子,兩個座位,樂隊只為一個客人服務。
我推開他們。
酒店經理出現,他一副惋惜的樣子,張開雙手,奉命擋住任何人。
我心想,那日,當我坐在裡頭享受的時候,這位經理,不知有否站在這裡,遣走不識相來尋人的女客。
他低聲說:「陳太太,請回頭。」
真是金科玉律,但如果你是我,到了這裡,還回不回得了頭?
「陳太太,我的力氣比你大,你進不去,別逼我動粗。」酒店經理說。
我看著他。
他挽起我的手,「來,陳太太,我陪你喝杯酒。」
他聽得裡面有樂聲傳出來,這次是悠揚的華爾茲。
經理孔武有力,把我扯出走廊。
我雙足不點地地被他拉走。
「他有別的客人?」
「陳太太,何必明知故問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開心過就是了,你開心嗎?」
他憑什麼勸解我。
「很少人像你這樣固執。如果你再出現。我們會請陳先生來把你帶走。」
他們有一整套規矩,什麼階段做什麼事,都已獲得明確之指示。
但我沒有丈夫,這次他們失算,我是無主孤魂,乏人認領。
「回家去。」他再三勸說。
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,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處境。
我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付酒帳。
他變了色,失聲問:「我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?」
我站起來。
「陳太太,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「我豈在你管理的範圍之內。」
「天,你真是一位危險人物。」
我離去。
進來的時候沒留意,現在看到門口停著一輛紫色的小跑車。車子不怎麼樣,顏色卻並無分店,只此一家,好不熟悉。
這是我朋友安琪的車子。
一定要看清楚。
我走過去,張望車窗。
可不是,後座還擱著她兒子的絨線外套。
她人呢,在裡面同誰幽會。
我有點數目。
同樣的背景,差不多年紀,非常的寂寞,都被他一網打盡了。
我呆在路旁,手搭在紫色的車身上,過了很久,才轉頭回自己的車。
轉到俱樂部一個人呆坐。
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,一直說,愛我多些,愛我多些。不知對象是誰,如泣如訴。
俱樂部在四十七樓,一大片玻璃牆,酒客如臨空吊在半天,深藍天空,密密麻麻是星。
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決定,晚上的意志力太過薄弱,陰與陽只一線之隔,等天明再說吧。
天亮仍覺得是對的,即使錯,也甘心。
身邊有個人說:「好嗎?」
又來了,又把我當夜鶯。
「不好——」我抬起來。
「我會令你好過。」那人笑,露出深深的酒渦,雪白的牙齒。
啊,他要做我的生意。
我掩住面孔,什麼,看上去有這種需求嗎?己有資格召人服務了嗎?
「別怕,」他說,「聽我的話就快活,我會教你,跟我來。」
不行,這樣子不行,至少要有一輪儀式,不能接受這樣的買賣。
「走開。」
他揚起一條眉,「什麼?」
「走開,你遇上行家了。」
他釋然,笑起來,點著一支煙吸。
「還不走?」我趕他,「生意都叫你趕跑。」
「淡季,」他打量我,「再肯下本錢也難做。」
我不響。
「別拒人千里之外,來,我同你去散散心。」
他一點自卑都沒有,做出癮來了,一副洋洋自得,工作娛樂不分。
即使要買,也不會同他。
我厭惡地別轉頭。
他碰了壁,倒是不生氣,「好,」他聳聳肩,「等吧,等你的夢想駕臨吧,只怕屆時你頭髮已經白了,夢也不認得你,哈哈哈哈。」
他笑著走了。
我悲哀,誰說他講的不是事實。
只見他朝一個銀髮的洋婦走過去,瞧,他今夜就可以圓夢。
我坐到人家打烊。
趁著清晨,到趙府去拜訪。
瑪琳親自來應門,一定是沒睡好。
看到我,她說:「今天不行,今天孩子來看我。」
「只需十分鐘,」我說,「你放心。」
「他們就要來了。」她無奈地拉開門。
「瑪琳,我們曾經是老朋友。」
「進來吧。」
客廳中的傢俱已搬走一半,只剩下笨重的沙發,茶几,一些用舊了、不值錢的東西,像瑪琳本人。
我自顧自坐下來。
「我們很久沒見面,為什麼?」
她吸煙,「發生這等事,理由尚不夠充分?換了是你,還會不會有心思打牌看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