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唸書。」
編姐意外地說:「不可能!她的英語說得那麼好。」
「人聰明、肯學,你以為她是普通人?她桂林話說得多好,上海話亦琅琅上口。」
「為什麼要學桂林話上海話?」我問。
「你這小姑娘,」朱老伯不以為然,「她夫家是桂林人,還有,當時電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幫,講廣東話,老闆懂勿?勿懂依自家吃虧。」
至此我便嚮往姚晶的氣質,不禁一陣心酸。
「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子……」朱老伯搖頭,「一代不如一代,你瞧瞧現在的女明星,個個像十不全。唉,我看夠受夠。」
我們三個人都靜下來。
「姚晶還剩下多少私蓄?」朱老伯問。
我反問:「你也知道她沒剩下多少?」
「一個人賺,那麼多人花,能剩多少?」
我衝口而出,「朱伯伯,你這麼愛她這麼瞭解她,她有事為什麼不來同你商量?」
朱老伯長長吁出一口氣,「要面子呀,吃了虧,打落牙齒和血吞。你以為是現在這些女人?同男人到酒店開房間睡覺也可以說出來。」
也不必像姚晶這般活受罪。
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,歎息著。
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早應說出來,思量解決的辦法。頂多離婚,有啥事大不了,以現在的標準,沒有離過婚的女人簡直不算生活過。
也許姚晶是落後了,價值觀及道德觀皆比人過氣二十年。
我說:「張煦是愛她的。」
朱老伯嘲弄地笑:「是嗎?」
「何以見得不是?」
「嘴裡說說就有用?過年過節送一打花?真正的男人,是保護女人的男人,一切以她為重,全心全力照顧她心靈與生活上的需要。」朱老伯聖潔地說。
嘩,我舉起雙手投降,幸虧男人聽不到這番話,否則誰還敢娶妻,我與編姐再過八十年也銷不出去。
這一對誼父母徹底的落後。
「怎麼,」老先生問我,「你不認為如此?」
我搖搖頭,「反正我也沒打算全心全意地對待他,大家做一半已經很好,要求降低一點,就少點失望,寧可我負人,不可人負我,對配偶抱著那麼大的寄望是太過幼稚天真了,朱伯伯,你不會贊成我這番話吧?」
「那麼難道你們嫁人,不是想終身有托嗎?」他大為震驚。
我說:「托誰?我的終身早已托給我自己。唉呀,朱伯伯,你不是想告訴我,咱們活在世界上,除了自己,還能靠別人吧?」
「那麼結什麼婚?」朱老伯聽到現代婦女的價值觀,驚得發呆。
「伴侶,伴侶也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,他不是愛的奴隸。」
朱老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,哺哺說:「要是阿晶像你們這樣看得開,就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我還想說什麼,編姐已以眼光阻止我。
老傭人走過來同我們說:「兩位小姐吃過點心再走好不好?」
編姐說:「我們不吃,謝謝。」
朱老先生的雙眼又回到銀幕上。
編姐說:「我們告辭了,朱先生。」
他才轉過頭來說:「不送不送。」
他的神情困惑,像是小學生見到一百題大代數家課時般神色。
到大門口,編姐抱怨說:「他是老式的好男人,你一下子灌輸那麼多新潮流給他,他怎麼受得了,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。」
「我還想說下去呢。」
「我知道你,」編姐說,「你非把男人鬥垮斗臭你是不算數的。」
「錯。」我說,「我只是反對『杜十娘,恨滿腔,可恨終身誤托負情郎』這種情意結。」
編姐為之氣結。
「戀愛呢,好比吃冰淇淋,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,愛得死脫,也根本不用愛了,死人怎麼愛?」
「你這個人,什麼本事都沒有,獨獨會嚼蛆。」
我們坐車子進市區,一路上但見夕陽無限好,滿天的紅霞,天空遠處,一抹淺紫色的煙霧。
姚晶會喜歡這樣的天色,她古老不合時宜,認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。
她浪漫到蒼白的地步,死於心碎。
我撫摸自己強壯的胸膛,尋找我的心。
有是肯定有的,不過只為自己的血液循環而跳動。
真不敢相信,就在十年之前,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而已,女人的情操會得孤寡到像姚晶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編姐問。
「沒什麼。」我咬手指頭。
「你有沒有發覺,朱先生有很多話沒說?」
我莞爾,「我希望多聽聽他與趙飛追女孩子的掌故。」
「他最喜歡說那些故事,說得很精彩生動。」編姐說。
「你們常常聽?」我很羨慕。
「也不是,我只聽過一兩次,他說那時候在上海,大熱天都穿白色嗶嘰西裝,愛哪位小姐,就請那位小姐把縫旗袍剩下的料子,給他一點去做領帶。」
「真的?」那麼發噱。
「真的,很羅曼蒂克,很傻。你知道,那時有首詩叫我是天邊的一朵雲……」編姐笑道,「真是一套一套,叫人吃不消的。」
「我要知道更多關於姚晶的事。」
「我們慢慢總會找得到,不過你說得對,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寫了,至少不能當新聞般寫。」
「你早贊同,我們就不會有誤會。」
「回不回報館?」
「不了。」
「壽頭會找你的,這早晚你都忘記誰是楊壽林了。」
真的,忽然之間,我的視界闊很多,我真的快要忘記壽頭,此刻佔據我心的是姚晶那謎一般的身世。
「你們兩個人走那麼久,也該拉攏了。」
我朝她扮個鬼臉。
「你在外國待太久,洋妞勁道十足。」
我數著手指,「我們已見過姚晶的丈夫、姚晶的姐姐、姚晶的師傅,還有誰?」
「還有姚晶的敵人。」
我拍手,「好好好,誰是她的敵人?編姐,你的天才高過我數百倍,我們怎麼可以忘記她的敵人?」
第四章
「她沒有明顯的敵人,她做人風度太好。」
「一定有敵人的,每一個人都有,姚晶還不至於沒有人忌的地步,不錯,她在走下坡,但是她肯定仍有敵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