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她比煙花寂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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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5 頁

 

  這時有一位女客說:「來一客鍋貼。」

  老夥計立刻說:「這位太太,同姚晶最熟。」

  我們立刻把頭轉過去,一眼就把她認出來。

  她們做戲的人始終是兩樣的,即使老了憔悴了走著下坡,衣著也不再光鮮,名字不再閃爍在霓虹燈管上,但仍然是兩樣的。

  皮膚還那麼白膩,眼神仍舊不安分,嘴角依舊似笑非笑,有特別的風情。

  編姐立刻稱呼她:「劉小姐。」

  單身的女人都是小姐,錯不了。劉霞比姚晶還早出道,今年怕四十好幾了,如今演眾人母親居多,不介意角色,生活得並不壞,對觀眾來說,絕對是熟面孔。

  她對我們笑笑,點著一支煙,吸起來。

  她穿著很普通的洋裝,肩上搭件外套,天氣並不冷,不過她們慣於有件衣裳搭在某處,增加流動美,空的衣袖一晃一晃,代表過去之甜酸苦辣——她們不是沒內容的。

  劉霞看著店外的微雨。

  清晨,小店為著省電費,沒有開空氣調節,玻璃店門是開著的,倍添小鎮情調。

  劉霞忽然說:「真正的美人,當然是姚晶。」

  「對。」編姐說,「看來看去,還是數她最好看。」

  「那旁的人簡直無法比,」劉霞說,「心地又好,肯接濟人,有求必應。」

  「劉小姐同她是好朋友?」我問。

  「她婚後咱們也不大來往,張家管頭又管腳,不喜歡她有我們這樣的朋友。」劉霞噴出一口煙。

  我們倆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。

  「兩位是記者吧,」劉霞笑問,「面孔很熟,見過多次,沒有正式介紹過。」

  我們連忙把卡片送上。我向編姐使一個眼色,暗示她開門見山。

  「劉小姐,你有沒見過姚晶身邊,有一個小女孩?」編姐問得很技巧。

  劉霞答得也很好:「那小孩,並不姓姚。」

  「是不是她也不姓馬?」編姐問。

  「並不姓馬。」劉霞說,「馬氏前妻已生有幾個女孩子,並不稀罕她姓不姓馬。」

  這一問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墮五里雲霧,不過我是聽得明白的。

  「但到底是親骨肉。」我不服。

  「瞿家太太是馬氏的親妹子,對孩子很好。」

  「什麼家?」

  「瞿家。」

  「劉小姐怎麼知道?」我把身子向前傾一下。

  得來全不費功夫。

  「早一輩的人全知道,」劉霞又緩一口氣,「不過我們那一代嘴巴略緊點,不是德行特別好,而是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誰沒有一兩段故事?誰又比誰更臭?既然姚晶要把這件事當作她的秘密,咱們就陪她傻。」

  真真正正沒想到在這裡揀著一個最知情的人。

  編姐問:「張煦不知這件事吧?」

  劉霞說:「後來自然知道了。」

  「後到什麼程度?」

  「到張老太太派人來調查姚晶的身世。」

  我憤怒:「真無聊!」

  劉霞說:「說得好。當時我便同姚晶說:『妹子,不嫁這人有什麼損失?』」

  「這種老太婆最陰毒,她自己迫不得已從一而終,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。」我忍無可忍加一句,「吃人的禮教。」

  劉霞哈哈大笑起來,「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。但又不見禮教要吃我,也許太老了,它吃不動。」真幽默。

  說得也對。

  說來說去是姚晶性格的弱點導致她的悲劇。

  劉霞在這個時候看看表,「哎,我得走了,答應帶外孫去公園玩耍。」

  我與編姐哪裡肯放她。

  正在這時,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闖進來,叫一聲「霞姨」。

  是石奇。

  他把記者打發走,轉頭來這裡接我們。

  劉霞見是他,搭訕地扯扯外套,「哦,是小石奇。」又坐下來,看著我們,「都是認識的嗎?」

  石奇指指我,「霞姨,這是我的新女朋友。」

  「啐!」我馬上否認,「你聽他這張嘴,什麼話說得出來就說。」

  石奇笑。

  劉霞也笑,「人生如台戲,何必太認真。」

  我很喜歡劉霞,她完全是那種葫蘆廟中翻過觔斗的人,豁達不羈,瀟灑活潑,跟姚晶剛相反。

  「來來來,一起上我家去坐著談。」

  我們跟著上她家,小小地方,佈置得很整潔,養著一隻粉紅色的鸚鵡,會說哈囉。

  「幹嘛跟著我?」她問,「想自我嘴裡挖出什麼來?」

  石奇說:「霞姨最適宜演秋瑾,對於秘密,她守口如瓶,絕不招供。」

  劉霞女士得意地笑。

  我看到桌面上放著劇本,有她的對白,用紅筆劃著,態度還是認真的,一個人站得住腳自有其理由。

  我轉頭問:「外孫女兒呢?怎麼不見?」

  石奇轟然笑出來,「霞姨最會說笑,她哪兒來的外孫女,她連女兒都沒有。」

  霞姨也不覺尷尬,順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。

  是的,恐怕連她自己都糊塗了,大部分的人生在攝影棚度過,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孫,久而久之,變為生活一部分,分不出真假。

  劉霞並不認為順手拈來的話題是說謊。

  這只是輕微的職業病。就像文人,說什麼都誇張,不然文章談而無味,如何吸引讀者?也不算是大話。

  我很瞭解霞姨,也同情她。做人,黑白太過分明是不行的。似她這般遊戲人間,才可以長命百歲。

  我們在霞姨家坐了一會兒才走。

  石奇說:「這,是一個好人。」

  我們不否認。

  「有一段時期她很潦倒,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,因為姚晶第一部片子,便是與她演母女倆。」

  石奇面孔上又籠罩著一層憂鬱。

  我說:「姚晶的女兒姓瞿。」

  石奇說:「人海茫茫,到什麼地方去找她?」

  「你去磨她,也許她會說。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石奇彷彿很瞭解人性。

  我又問:「姚為何不把錢留給霞姨?」

  石奇笑,「你沒聽我把故事說完,姚每月派人送錢給霞姨,霞姨又每個月原封不動打回頭,始終不受一分一毫,她天生傲骨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

  原來要把錢送出去也這麼難,誰也不要領這個薄情。

  沒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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