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?她原本可以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,過著簡樸而熱鬧的生活,豐富而幸福。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員的支持:父母幫她帶孩子,公婆照顧起居,丈夫給家用,弟妹為她跑腿打雜,於是她可以坐麻將檯子。
為什麼同情姚晶,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誤。我解嘲地想,好比我自己,三年前就該嫁給楊壽林了,可是為著堅持原則,蹉跎這一份好人家。
糊塗點,做人只需要糊塗點。
回到公寓,我提起勇氣,聯絡楊壽林。
我也沒裝很高興。電話接通,我只是問:「好嗎?有什麼新事?」
楊壽林也很冷淡,「老樣子,忙得不得了,跑來跑去。你還在查人家的身世?」
我又問:「我們怎麼樣?是不是完了?請清心直說,希望別像本市前途問題那樣狼狽,給個明確的答案,好讓我早作打算。」
他一大陣沉默。
「不要緊,我不想拖。」
「我只想大家冷靜一段日子。大家性格都這麼強……」他接著說了一大篇動聽的空話,把我們之間的利害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。
我歎口氣。
壽頭真是理論專家,無論什麼事,他都能剖析分解,這就是我叫他壽頭的原因,因此他不知錯過多少美麗的事物,我情願要一個聽見我要走會抱住我膝頭哭的男朋友。
我問:「冷靜到什麼時候呢?」聲音已經很疲倦。
「你什麼時候打算修心養性,我們再說。」他把球又派司給我。
他跟張煦有什麼不同?「你要我放棄自我麼?」
「一點點,總要有點犧牲,你不能夠婚後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間公寓內喝啤酒或是寫稿至深夜,完全不理會配偶的尊嚴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我愛你,但是我不能縱容你。」
「我想一想。」我放下話筒。
編姐在一旁笑問:「完了?」
「十之八九是完了。」我說。
「不肯去邪歸正。」
「十年後再說吧。」我苦笑。
「十年後未必有這樣的機會。」
「然而這樣的機會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換,寧可放棄。」
「你想清楚了?」
「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尋找瞿小姐吧。」
馬東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,馬宅的傭人非常機靈,無論我們托什麼人打過去,她都說「不在」。
「去紐約找張煦。」我說。
「我沒有錢。」編姐說。
「住我家裡,帶幾百元已經夠用。」
「你家在什麼地方?」
「史丹頓島,標準家庭與花園雜誌模式。」
「那麼貴的飛機票,到那麼悶的地方去,真划不來。」
「真的不肯?那麼我自己去,順便探望家人。」
「好,我鎮守此地。」
我要往張家尋找線索。
「去到那麼遠,是否值得?張煦這個人這麼驕傲,又不愛說話,你當心碰釘子,你只要看馬東生先生便知道,不是每個人都愛說話,像做藝術的人那樣。」
「對,為什麼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?」
「因為無聊。」
「正經點。」
「真的,你幾時見過專業人士或商人對任何事都誇誇其談?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業務上的秘密。」
「因為我們的性格比較不羈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十三點。」
我說:「至少姚晶是例外。」
「所以她痛苦。」編姐提醒我。
「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來回機票什麼價錢。」
「充什麼大頭鬼,到旅行社買包機票吧,便宜得多。」
半夜,發生一件事,令我覺得自己仍然是被愛的,不禁雀躍。
是楊壽林,他在半夜與我通電話。
「有一個叫張煦的來了,你知不知道?」
他?他來做什麼?我剛要去找他呢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爹明天請他吃飯,你來不來?」
我怎麼給忘了?楊伯伯原來是張家的朋友。
「我見你為了這件事走火入魔,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飛昇,這次也許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絲馬跡。」
「壽林!」我太感動了。
壽林仍然冷轉的,「這不表示我贊同你的所作所為。」
「壽林,請告訴我,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。」
「明天晚上八點,瑪歌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我心花怒放。
「你且慢高興,張煦帶著他女朋友來。」
「什麼?」我如被冰水照頭淋下。
「所以說你,事事如同身受,這同你又有什麼關係?」
「那女的是什麼人?」
「是他的長期女友,一個芭蕾舞孃。」
哦,是她,我亦聽過。
但是姚晶過世才那麼短短一段日子。
「明天依時赴約吧,別想那麼多。」
我一夜不寐,兩隻手枕在頭下,想起很多事。由此可知壽頭還是關心我。能夠有這樣一個男友,也夠幸福的。男人的通病是翻臉不認人,所以長情的男人特別可愛。
有一個朋友,始終懷念他的原因,亦是因為這個優點,他不但紀念前妻,前妻所生的孩子,連前任岳母、小姨子、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。吃飯碰見前妻的親戚,馬上站起來招呼,這一點真令人心服。
看情形壽林也是這樣的人。
即使離婚還可以做朋友的男人,就是這種人,他會對他的女人負責。
沒結婚就想到離婚後的日子,真虧我這麼遠大的目光。
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,我拉著編姐一同赴宴。
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了,多一個獨身女客,誰會介意?但換個男人去試試,白眼就叫你吃飽。
到這種場合,我是穿戴得很整齊的。
楊伯伯的檯子黑壓壓坐滿了人,連我們共十個。我的座位剛好對牢張煦。
楊伯伯給我們介紹,張煦似對我沒有印象,坐在他左邊的是他母親。這位老太太也來了,六七十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模樣,頭髮挽在腦後,打橫別一隻鑽石髮簪。
真服了張老太太年紀這麼大,還這麼孜孜不倦地打扮,當年的風華尚可以捕捉,尤其是皮膚的顏色,至今還可以給甲減。
她只微微給我一個眼色,算是招呼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