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張煦右邊的是他女友,是個很洋派很美的女郎,華裔,但肯定已不會說中文,非常年輕而且有氣質,小巧面孔,長長脖子,正是芭蕾舞孃的特色。
張煦的態度仍然一樣,高貴而矜持,冷冷的叫人無法捉摸。
這個樣子吃頓飯,叫我怎麼開口打聽消息?
晚飯時間誰也沒提起私事,話題盡在市面局勢上繞,各有各的意見。
壽林坐我身邊,一貫地服侍我,問暖噓寒,旁人說什麼也看不出咱們之中有裂痕,含蓄得這樣,就是虛偽。
好不容易挨完一頓飯,我趁散席那一剎那走到張煦那頭去。
我要求與他談談。
「還記得我嗎?」我問。
他點點頭:「你是徐小姐。」
「張先生,我已把姚小姐的遺產成立一個基金,照顧女童院的女孩子。」
他面孔上什麼也沒露出來,彷彿一切已成過去,仍然只是微微頷首,看樣子他是不會同我正面接觸有關姚晶的問題。
「姚小姐本人亦有個女兒,你知道嗎?」
張煦一怔,但他掩飾得很好,也沒有對我表示反感,他說:「過去的事,不要提它。來,下星期裘琳表演的節目,你一定要來看。」
原來此行是為著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。
只在這一點點功夫裡,裘琳已經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異性說話,她立刻過來叫張煦幫她披上外套。
我再沒有辦法,只得退下陣來。那邊張老太太正與壽林客套著:「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,你爹只得你一個,抱孫子要緊。」
髻中插鑽石簪的老太還掛住孫子,中國人的香火觀念太過牢不可破。
我睨壽林一眼,壽林歎口氣說:「來,我送你們回去。」
張老太斜斜看著我,目光並不十分讚許。我心想:去呀,在楊伯伯面前說我壞話呀。因為老認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敗,所以對她沒有好感。
楊伯伯與陪客還有話要說,壽林先送我們。
編姐在車中向我吐吐舌頭,「有那麼厲害的婆婆,什麼樣的好丈夫都補償不了。」
我說:「嫁人的時候,眼睛睜得要大,不幸碰到一把聲音可以退賊的伯母,都還是抱獨身主義算了,誰說婚姻是兩個人的事?」
「無聲狗才咬死人。」編姐說。
楊壽林啼笑皆非,「你們兩個做新聞做得上了身,這跟你們有啥子關係?張伯母這麼高貴漂亮。」
編姐憤憤不平,「是,但是她的高貴是把人踏在腳下得來的,這有什麼稀奇。」
「小姐們小姐們,我不想加人戰團。」他大叫。
「今天謝謝你,壽林。」我說。
他看我一眼,不出聲。
「有空再叫我出來。」我低聲說。
他沒有回答。
車子到後,他送我們到門口,說聲再見便離去。
「楊壽林真是個好人。」
「悶。」
「那麼嫁石奇,你敢嗎?」編姐瞪我一眼。
「你問到什麼?」
「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,你呢?」
我搖搖頭,惆悵地說:「人們已經忘記姚晶了。」
第八章
「誰說不是,任你天大的新聞,過一百日也不復為人記得,人真是奇怪的動物。」
「不行,我還是得從張煦口中套出消息來。」
「算了,別死心不息,他們倆又沒孩子,姚晶一去,兩人的關係便告終止。」
難怪女人們要生孩子,人死留名,雁過留聲,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,就算報了仇了,怎麼甩都甩不掉,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,是以晚娘要刻薄前頭人的兒女!不得了,我發現的真理越來越多。
編姐說:「我們原班人被約好去看芭蕾舞,你知道嗎?」
那個裘琳自是女主角嗎?當然不可能,洋人組的班底,她充其量是個龍套,如果演天鵝湖,她是其中一隻鳥,如果演吉賽爾,那麼就是其中一隻鬼。饒是這樣,還亂派票子,由此可知,這種表演動輒滿座,不是沒有道理的。
「我不要去,我不會得欣賞,足尖舞對我來說,不過是一種雜技。」
編姐啼笑皆非。「難怪張老太太說你不羈。」
「她說什麼?」我揚起一條眼眉毛。
「她說愛吃韃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羈。」
「哈!」我用手叉住腰。
「她喜歡控制別人,你發覺沒有?」
「不要去說她了,這個老巫婆,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姚晶永遠不肯去紐約。」
「也難怪她要把錢給你了,她身邊沒有一個值得的人。」
「有,劉霞。」我說,「她是個好人。」
「劉霞不肯受。」
「我又有什麼值得?」我問道。
「你幫過她。」
「那也算?」我苦笑。
「對一個寂寞的人來說,一點點力量她都會記在心頭。」
我低下頭,想了很久,終於問:「看芭蕾舞,穿什麼衣服?」
「窄窄的春天麻布大衣,白手套,捏一隻皮手袋,穿高跟鞋。」
我說我沒有那樣的行頭,「不去了。」
「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,今天已經穿過,再也不能穿。」編姐很狡檜,「你代我推了吧。」
也只好如此。
我對於古典音樂及舞蹈一竅不通,這是我的盲點茫點,是以非常自卑,不過壽林說過,假使我願意穿得很得體,耐心地坐三個小時,誰也看不出我是個門外漢。
我很感慨。
剛與壽林走的時候,也裝過淑女,頭微微仰起,帶一個含蓄的微笑,一個晚上不說三句話,時常陪他聽音樂觀劇,後來闖出鳥來,漸漸逃避,找到諸般借口,以便在家躺著看武俠小說,自由散漫不起勁的本性露出來,一發不可收拾。
這是我與壽林最難克服的一關,性格上之不協調,他是小布爾喬亞,我是小波希米亞。
很久很久沒有來音樂廳了。
可以想像姚晶初見張煦,也有一股新鮮之感覺,她認為投入新生活如投入新角色,一下子就習慣,可以嘗試不同層面階級的生活方式。因她忘記演戲是有休息的,燈光一熄收工去也,而做人,天天不停地做,又缺個名導指揮她該怎麼做,一下子亂了陣腳,她失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