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姐分辯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——」
但石奇已經被傷害了,他鐵青著面孔,雙目閃著晶瑩而憤怒的光,我真怕他從此把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。
我沒想到他的自卑感那麼深。我搶著說:「石奇,你以什麼身份去見人家呢?你是一個浪蕩子,又是她母親的情人,我們怕她受不了這種刺激。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?臉皮這麼厚,就不配同我們做朋友。」唏,我還安慰他,我自己也等人來安慰我呢。
他轉過面孔,看他肩膊,已經鬆下來平放,可能已原諒我倆。
編姐得理不饒人,「瞎纏!幹麼非見她不可?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親的影子?同你說,她不像姚晶,她是個時代少女,價值觀全不同。」
「至少讓我見她一面,我答應你坐在一角不出聲就是。」
我仍不信他,因為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。
我看編姐一眼,我說:「這不關我事,石奇,你去求她。」我努努嘴。
石奇也不響,蹲到編姐足下,頭靠著她的膝頭,不發一言。這是他的殺手銅,毫無疑問,當年他就是靠這個樣子打動姚晶的吧,女人都吃這一套。
雖然大家都覺得他肉麻,但是如送花一樣,真送起來,天天一束玫瑰,效果還真的很大,叫女人抵受不住。
「好了好了,」編姐說,「我們明天去瞿家吃飯,你打扮斯文一點,帶你去也罷。」
石奇欣喜地離去。在情在理,我們都沒有理由對付不了這個小子,他一走我們就清醒,但是他蹲在門角落時,我們就糊里糊塗,什麼都答應他。事後卻又後悔答應過,他這就是魅力,我們至深夜還沒有休息。
她寫稿,我抽煙。
「叫什麼回目?」
「回目將來再想。」她埋頭苦寫。此刻我們所寫成的手稿,恐怕有十來萬字,但文字非常鬆散,每一節都有可觀的情節,不過不能連貫在一起。這十萬字可以充作新派劇本,一場一場跳過去,靠攝影與演技補足,但作為一本小說,因單靠白紙黑字,就欠可讀性,還得經過嚴謹的整理。
最慘的是,據有經驗的人說:文字不行,別以為改了之後會變好,越改越不妥,越改越死,終於丟到字紙籮去。
如何處置這十萬字,真令人傷腦筋,寫了當然希望發表,拿到什麼地方去登?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報館編輯那裡去?我們怎知道哪個是當權的編輯?抑或索性交給《新文報》的楊伯伯?這麼厚疊疊的稿子,他有沒有察看?看樣子還得托壽林。
想到托壽林,心都寒了,他此刻不再屬於我,我如何再叫他為我服務?想到一段緣分就此無端端散掉。好不傷感。咎由自取,誰都不同情我。
我拿墊子壓著面孔。
編姐說:「終於傷心了,是嗎,出去爭取呀,怕還來得及,不必為一點點自尊而招致無法彌補的損失。在金錢與愛情之前賣弄自尊,是最愚蠢的事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心如炸開來一般是不是?」編姐笑問。一副過來人之姿勢,無所不曉。
「不寫了?」我顧左右,「把我們見瞿馬利之過程全部紀錄下來了?有沒有遺漏小節?」
「沒有,一點也沒有,我把馬東生的皮鞋款式都寫下來。」
「他穿什麼皮鞋?」
「一雙纖塵不染的黑色縛帶皮鞋。」
很適合他。他就是這麼一個高貴誠實的人。
編姐打著阿欠,收拾桌子上的文具,打算結束這一天。
「睡覺沒有?」她問。
我問她:「我是否應該找一份工作?」
「早就應該,在年輕時,不務正業叫瀟灑,年老之後,沒有工作便是潦倒,佐子,你很快要三十歲了。」
「我可以嫁人。」
她不答我。
我自己都頹喪地說:「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。」
編姐笑畢回房間去。
我在床上翻騰了一夜,第二天喉嚨痛。
清晨,編姐來推我,「醒醒,張律師找你。」
我自夢中驚醒,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,睜大眼睛,發了一會兒呆,才接過電話筒。
「徐小姐,我們還有東西要交給你。」
「還有什麼?」
「徐小姐生前的衣飾,房東通知我們,叫我們去清理,我們商量過,覺得叫你去看看最好,有用,你就留下來,無用的,你負責丟棄。」
我完全醒了,這麼大的責任落在我身上。
「那宅子已租出去,兩個月內要交房子給新房客,一切東西要騰出去裝修。」
「好的,我立刻去。」
我套上牛仔褲。
編姐說:「我也去,姚晶出了名的會得穿衣服,我要去開眼界。」
我們到了老宅子,張律師把鎖匙交給我們,他叫我們在十二點之前辦妥此事。
我們找到臥室,傢俱已經搬空。在套房中間,連接著浴間,我們找到衣帽間,地方足足有臥室那麼大。
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掛著款色特別得匪夷所思的服裝,色彩淡雅美麗得如童話世界中仙子之裝束,有些是輕紗,有些釘滿珠片,有些鑲羽毛,吹一口氣過去,衣料與裝飾品輕輕碰動,彷彿有靈性似的,以為它們的女主人回來了。
女明星與美服有不可分割的關係,可以在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。
我們一件一件撥著看,有中式有西式,春夏秋冬,外衣裡衣,有些不知是怎麼掛著的,裙子的綾羅綢緞足有七八層,金碧輝煌,搭著的皮肩,有些是皮裘,有些是鴕鳥毛,有些是亮片,看得我眼花繚亂,幾乎沒一頭栽倒在地。
編姐拎出一件長裙說:「看!」
唉呀,這是一件肉色的薄紗衣,完全透明,只有在要緊部位釘著米色的長管珠,高遠看去,但見它些微地閃著亮光,性感得不可形容。
姚晶怎麼會穿這樣的衣裳?我衝口而出,「這是我夢想的衣裳,我要它。」
「配這個披肩。」編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鏤空的披肩,一格一格,做得剔透玲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