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晶的畢生精力就在這裡了。
我們又看到姚晶的鞋架,足足有百多兩百雙鞋子擱在那裡,都抹得乾乾淨淨,什麼質地都有,從九公分高之黑緞鞋到粉紅色球鞋,大多數屬於同一個牌子。鞋子的名貴不在話下,最難得的還是鞋子的潔淨度極高。
再過去便是手袋,晚裝的都有一隻隻盒子裝著。
我們如進人仙宮的小孩子,把盒蓋打開細看,有好幾隻是K金絲織成,我驚歎:「現在我知道姚晶的錢花到什麼地方去了。」
價值連城、虛無縹緲、根本不實際的東西,用來裝扮她自己,使她看上去猶如一個神仙妃子,更加流星般燦爛,明亮耀目,使人一見難忘,烙在心頭。
我們在她的皮裘中巡迴。
「給誰?」我說,「這些衣物給誰?應該如何處置?」
我們兩人都目為之眩。
「但我們必須在中午之前搬走它們。」
「同馬東生商量,我們家哪裡放得下。」
呵是。馬東生。
大宅的電話線已經切斷。我奔出空洞的屋子,到管理處借,馬東生說他會在三十分鐘內趕到。
我坐在更衣室內,對牢鑲滿水銀纓絡的鏡子,彷彿看到姚晶隱隱杳杳地出現,臉帶微笑,嘴角生風,如與我們頷首。
我多麼希望她可以再與我見一面。姚晶,因為我終於瞭解你明白你,在你去世之後,我觸摸到你生前的一切。
我揀起那件豹皮的大衣,將之放在面孔邊,我最後一次見姚晶,她便穿著這件衣裳,灑脫地,隨便地,不當它是一回事。
他們說,越是穿慣吃慣,有氣派,見過世面的人,越能做到這樣。編姐說:「我早聽一位阿姨說過,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,隨便掛在家中,只要不過分潮濕,二十年、三十年都不會壞。」
我笑一笑,女明星與皮大衣的關係……猶如學生與功課,作者與書籍。
馬東生來了。
他精神非常地緊張,只向我們點點頭,我們領他進去看那彩色繽紛的一屋霓裳。他很震驚,錯愕的程度不在我們之下,他帶來許多巨型空紙箱,我們七手八腳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疊的衣服,全部折起放下去。
三個人默默地裝了七、八個箱子,馬家的司機亦過來幫忙,兩隻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,把他人都遮住了,來回七八次才搬清。
馬東生的神情漸漸鬆弛,額角冒著汗,他忽然溫柔地向我們說:「你看安娟玩物喪志,你瞧瞧這些衣架子。」
衣架全用緞子包紮,多數還吊著干的花瓣布包。
我深深歎口氣,有什麼用呢,這樣貴族有什麼用呢,生活得無往而不利的人——並不是姚晶類。
我們再向馬東生看去的時候,發覺他在流眼淚。他有多久沒見姚晶了!在她的衣塚中,他回憶到什麼?
我一向尊重他,拍拍他的肩膊,把一方乾淨的手帕遞過去。
第十章
他靜靜問:「你們會不會笑一個老男人無故流淚?」
「別開玩笑,馬先生,眼淚還分老嫩?」我說。
編姐白我一眼,像是怪我在這種錯誤的時刻賣弄幽默。
但我那句話效果倒還好,馬先生吁一口氣說:「人不傷心不流淚。」
他是這樣地愛她。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資格戀愛,感情面前,人人平等。我們從開頭就覺得馬東生是個最懂得感情的男人。我說:「我在想,這些衣服,或許可以給馬利?」
馬東生點點頭。
他吩咐公司的人開了三輛十四座位車來,才把衣物全部搬走。
「徐小姐,我很感激你。把她的遺物轉交給我,你不會後悔,我會好好保存它們。」
他走了以後,我們也回家。
編姐與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間香薰的味道,揮之不去,整個經驗如幻如真。
「他會把那些衣服怎麼樣?」編姐問。
我不假思索地說:「他會回家做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,把這些衣服全部掛上去,然後天天在房間中坐著,回憶他與姚晶共度的日子。」
「他真的會那麼做?」
「絕對會。」我非常肯定。
「他這樣愛她,怎麼還留她不住?」編姐問。
「你父母也愛你,為什麼你還是搬出來住?他不能滿足她,什麼都是假的。」
「你這話說得好不曖昧。」
我苦笑,不再回答。
我們在晚上有個很重要的約會。
在赴瞿家途中,編姐猶自說:「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你的。」
「我穿到什麼地方去?我完全沒有用。」沒有一件樣子是安分守己的,務必要把全人類的目光都勾過來,而且跟著還要歎一句:多麼高雅美麗有品味。
我是個普通人,用不著這類盔甲來裝扮。做人做得這麼觸目突出,成為眾矢之的,多麼危險。
一開始就騎虎難下了,然而我不必擔心這一點,我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種痛苦。
我們拐個彎,去接石奇。
他在門外等我們,看見我們後大大鬆口氣。
答應我們穿得最普通,結果還是忍不住要露一手,全身白,加上白球鞋。他那張注過冊的面孔使途人頻頻回頭向他張望。
他靜靜地上車來,縮在後座。黝黑的肌膚使他雙目更加明亮,牙齒更加潔白。
不知他這一次出馬要用天賦的本錢吸引何方神聖。
我們到得比較早,馬利親自來應門,她仍然是女學生家常打扮,輕便秀麗,頭髮束條馬尾巴,穿條緊上身的灑裙,平底鞋。
編姐立刻說:「這身打扮,記不記得?」
我馬上想到舊畫報中看過的,姚晶初人影壇時,最流行的這種裝扮。馬利長得真像她母親,石奇在一邊發呆。
我們為她介紹石奇,馬利對我們很親熱熟絡,對石奇就很普通,她竟沒有把他認出來。
石奇枉費心機了,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。
「爸媽很快下來,我們先到露台坐坐。」馬利招呼我們。
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,客廳素淨大方,懸著,小小的酸枝木鏡框,上面寫著:基督是我家之主。氣氛柔和慈祥,使客人心頭一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