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店桌椅十分油膩,尹白習慣西化生活,情願在大酒店咖啡廳進出,但看到平日對食物相當挑剔的父親如癡如醉埋頭苦吃,她也豁出去了,連吃兩隻叫做蟹殼黃的餅食。
台青問:「比起我們永和的怎麼樣?」
尹白正不顧一切地在喝一碗佈滿辣油蝦米搾菜的鹹豆漿,聞言說:「反正回到家中,再也不用穿窄腰裙。」
台青的媽媽笑答:「都是一家啦。」
尹白覺察到二媽媽的溫柔,不由得看正板著面孔的母親一眼。
三姐妹吃完站起來,「我們自有節目。」
「去哪裡?」大人間。
「新光戲院。」
紀敦木已經站在戲院門口等,他老兄穿皺麻長褲,涼鞋,黑色薄棉紗上衣。
臉上故意留著點鬍子渣,頭髮剛洗過,梳往腦後。
這副打扮,落在尹白眼中,舒服無比,台青也看順了這種吊兒朗當,描紅卻覺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。
每個地方的審美觀念不一樣。
已經買不到票子,六毛錢的門券炒到三塊半,紀敦木連忙掏出外匯券。
台青說:「黃牛票是原價的六倍,這倒跟台北差不多,我看末代皇帝的時候,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塊。」
尹白笑,「也許他們是約好了的。」。
跟台北一樣,院方不准觀眾自選座位。
電影是香港導演拍攝的動作片,並不合尹白胃口。
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極小的時候,父親帶她到戲院看動畫片,看到感人處,她大聲哭泣,一旁成人觀眾都笑起來,如果有一個妹妹陪,感受又自不同。
她偷偷看小紀一眼,小紀也正在看她。
與他約會那麼久,只看過兩次電影,小紀伸過手來,尹白連忙把雙手都抱在胸前,免得被妹妹看到尷尬場面,以身作則,本來就是苦差。
小紀卻不管那麼多,他索性把一條手臂擱在尹白肩膀上。
尹白考慮了幾秒鐘,決定給他這個權利。
這麼遠跟了來……尹白的心軟下來。
去年公司出獎金派他到哈爾濱他都沒答應,這次,多多少少有點誠意。
他輕輕在尹白耳畔說:「今晚我見你,單獨的。」
尹白搖搖頭,「每個晚上我們都要陪祖父母吃飯。」尹白停一停,「四十年不見了。」
小紀訝異的問:「您老一直沒把真實年齡告訴我,你到底貴庚?」
鄰座的描紅與台青齊齊笑出來,銀幕上正進行六國大封相,可見與劇情無關。
散場後台青與描紅走並排,她向二姐說:「你如果可以來我家,我請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。」
小紀與尹白一同轉過頭去,「舊情綿綿。」
描紅笑,「什麼?」
台青連忙向描紅解釋。
描紅不太接受,「太過淫逸了。」她搖搖頭。
尹白說:「民生富足,無傷大雅。」
第四章
那天晚上,大家吃西菜,尹白叫了一個龍蝦湯,上了菜後她嘗一口,發覺不夠熱,於是把領班喚來,嘀咕數句,叫他去加熱。
本來是很普通的一件事,轉過頭來,發覺描紅睜大一雙妙目,亦似怪她生活靡爛,要求瑣碎煩復且不合理。
不知恁地,尹白十分後悔多此一舉。
湯熱過再送上來,尹白已經吃不下。
過一會兒,尹白問她大伯伯:「描紅會不會出國留學?」
「她確有這個意願。」
「那麼,」尹白動口而出,「讓我負責她的費用。」
一桌人靜了一會兒,大伯伯笑,「尹白,多謝你的慷慨,俟時機成熟才說吧。」
尹白願意與妹妹共享一切。
飯後,尹白與小紀在外灘散步。
橋上一對對年輕男女姿態親熱。
小紀本來想說:來,我們也示範一下,卻不敢造次。
對著洋妞,小紀說得出就說,毫無顧忌,對尹白,真的不敢。
尹白堅決地說:「我務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學,這將是我本年度最大計劃。」
「這是你的意願,還是她的意願?」
「我會跟她商量。」
紀敦木但笑不語,這個計劃野心不小。
尹白想起來,「紀,令尊到底來自哪一省?」
小紀說:「我從來沒有問過,你知道我跟隨母親長大。」
小紀一直不大願意談論身世問題。
「紀,」尹白苦笑,「這次與兩位妹妹相處,我才發覺,我也是一個混血兒。」
「那好極了,我倆天造地設。」
「你不同,紀,你名正言順有外國人血統,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。」
小紀安慰她:「為何感觸良多?」
尹白說下去:「也不能怪我們,似蒲公英的種子,吹到哪裡,就得在那塊土地上落腳,適應當地水土風氣,混得天衣無縫,否則無法生存。」
小紀拍拍她肩膀,「我同你還有什麼遺憾?穿意大利皮鞋,法國時裝,吃印度咖哩、喝蘇格蘭威士忌、瑞士冰淇淋、開德國汽車,還有,受英美教育。」
尹白吁出一口氣,「是,我們真是幸運兒。」
「過不久,你又將成為楓葉國永久居民。」
尹白不出聲。
紀敦木握住她的手,「你有沒有發覺,平日忙忙忙,玩玩玩,無暇思慮這些人生大道理,也是好辦法,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。」
尹白笑,「那麼,回去休息吧。」
「尹白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你父親會不會反對我倆結合?」
尹白啼笑皆非,「你真好笑,還沒過我這關,就想先過家父那一關。」
紀敦木怔怔地,「是,我也想太多了,只不過,我想娶一個中國太太,早日安頓下來,養兩個中國血統佔大多的孩子。」
尹白詫異,「在香港,你可沒跟我說過這種活。」
「是這個地方的月亮,叫人說出心頭活。」
尹白抬頭,看,果然,銀盤似,她不懂算陰曆,猜想應該是十五。
「回去吧。」
「尹白,我明天一早走,這次只拿到三天假。」
「謝謝你過來陪我。」
「我也玩得很高興。」
尹白回到酒店房間,妹妹們已經熟睡。
第二天,連大伯伯都發覺了,笑問:「那位外國青年呢?」
尹白只是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