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白徵求母親的意見:「古人詩句:意境之美,無以復加,是不是?」
尹白找到韓氏伉麗的時候他們正在頭等牌子前送行李進艙。
尹白故意在一個距離外看他倆,真是一對壁人。
描紅的面孔化淡妝,直髮掠在耳後,只戴一副鑽石耳環,上身一件窄腰身外套配寬腳長褲,完全是一種四十年代味道,身段修長優雅,斜斜地倚在韓明生的肩膀旁。
一共七件整套的名貴行李。
尹白這才發覺韓明生的經濟條件要比她想像中的好若干倍,這件事對描紅來說都恐怕是件意外之喜。
韓明生看到尹白,連忙招手,尹白便慢慢走過去。
韓君問:「還有兩位呢?」
尹白說:「不管她們了。」
描紅走過來,尹白髮覺她妝扮細緻高貴如經優秀的美術指導精心指點,無懈可擊,無論是皮包手錶腰帶鞋子,都配得恰到好處,可知韓明生真的眷顧她,他立心要補足她以往的不足。
尹白覺得非常大的安慰。
「時間已差不多。」
尹白點點頭,「咱們後會有期。」
韓明生一手挽著妻子的大衣,另一手挽妻子的手臂,向尹白揮揮手,進去了。
尹白低下頭往回走,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膀,尹白一回頭,原來描紅又出來了,兩姐妹怔怔無言對望片刻,終於擁抱在一起,描紅把整張臉伏在尹白肩上,也不顧糊掉胭脂。
良久描紅才抬起頭來再一次進去。
尹白知道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回頭。
「姐姐,姐姐!」一路有人追上來。
尹白知道是那兩個淘氣鬼到了,果然,沈藍與沈玨兩人曬得鼻尖通紅,知道來遲了,做出一連串怪表情以示歉意,但隨即又把這件事丟開說別的,原來她倆已經買了船票到澳門去。
尹白聽到一半沒聽到一半,奇怪,她正在想,怎麼整個飛機場的人面都像是見過似的,尹白隨即恍然大悟,對了,大概他們也像她一樣,整個夏天來此地迎送親友數十次。
尹白轉過頭來溫和地對沈藍說:「別玩得太瘋,當心中暑。」
讓她們歇順了氣,在附近用過日本菜,才送她們回家。
當晚兩個大孩子就趕到澳門去玩耍。
尹白寂寥地坐在書房中出神。
沈太太安慰她,「將來你可以去看她們,她們也可來看你。」
尹白搖搖頭,「不一樣的,像描紅,我簡直不認識她了。」
「她們遲早會長出翅膀來飛走,我們這裡不過是第一收容站,你不會黑心到想她們一生滯留在此地吧,只有極無出息的弱者才會叫人照顧一輩子。」
「母親,只有我一人依然故我,不知是悲是喜。」
「你早已長足,還想怎地?」
尹白只得笑了。
第二天她陪父親回醫院複診,證實沈國武身體已告康復,無礙長程旅行,父女愉快地回到家裡,沈太太卻說,有一位小生,在門口等足一小時有多,認為尹白故意失約,悻悻而去。
尹白不禁叫苦:「我並非故意,實在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太亂,不能兼顧。」
沈先生緊張的問:「小生血統是中是西?」
沈太太懊惱地答:「百分百純種國粹。」
尹白啼笑皆非。
沈先生說:「尹白,叫他回來呀。」
尹白光火,「這樣沒有耐心,要來何用。」
沈太太說:「他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,叫劉曙唏。」
沈先生連忙附和:「哎呀,好得不得了,多麼正氣。」
這並非好現象,家人越是關心,越顯得這件事是個問題。
尹白細細算一算自己的年紀,真要命,才二十五歲零七個月罷了,父母已把她當作考不出的老童生,家庭的團體壓力恐怕會促使她搬出去住。
接著幾天,尹白索性與藍玨兩妹暢遊香江,特地租部開蓬車,在公路飛馳,曬得面孔手臂金光四射,晚上還換上跳舞裙子,到各大夜總會觀光。
兩個小外國人沒有任何思想包袱,開心得什麼似的,歡樂情緒連帶感染了尹白。
她們逛女人街、看午夜場、坐冰茶鋪、上山頂、坐帆船,無所不至,每天只睡幾個鐘頭,第二早揉眼睛,又再出門。
三天後變成老香港。
「劉曙唏找過你。」
「我不在家。」
沈太太不予置評。
「內地親戚知道藍玨兩人的行程了吧。」
「尹白,你不如開一家公關公司,專門打理姐妹團事宜。」
尹白只是笑。
「描紅找過你兩次。」
「她平安就好。」
「聖誕節她會去溫哥華看你。」
「這將會是個熱鬧的聖誕。」
可惜描紅已與台青言和,不再吵嘴打架,氣氛略遜。
最後相聚的一日,沈氏五人是一起出門的,車子先把沈藍沈玨送到車站,繼而載沈國武夫婦及尹白到飛機場。
沈太太歎口氣:「終於成行了。」
尹白感激父母在這個暑期無限忍耐支持,不然,她何來力量支持妹妹。
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,她們不得不各散東西,但至少尹白憑她一己的力量,曾經把她們抓在一起一段時間。
這可能是她畢生最偉大的功績。
經濟客位中座一排四個位子,只得他們三個人坐,尹白撿到便宜,不勝歡喜,馬上取過毯子枕頭,倒下來睡覺。
沈太太擰擰頭,「她說她沒有變,其實變得最厲害是她。」
沈先生答:「三個月前她還是一個自我中心兼驕縱的女孩。」
尹白抬起頭來,「我仍然是。」
「睡吧。」
隆隆引擎聲有催眠作用,尹白的神智在半明半滅間,忽然莫名其妙的悲從中來:飛機已經升空,離開原居地,也就是離開一切根基,務須從頭再來,尹白首次真正瞭解到描紅及台青的憂慮。
她把毯子擁緊一點。
剛有淚意,卻聽見有人輕輕說:「沈尹白,可找到你了。」
尹白睜開眼睛,看到一張面孔正俯視她,尹白不禁叫出來:「劉曙唏。」
「可不就是我。」聲音中之歡欣不可言喻。
他蹲在狹窄的通道裡,笑嘻嘻看著尹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