勞勃瑞福背靠著牆,正對著我,左臂擱在桌上,支著臉頰,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我。
我的座位是在東向靠窗算起第三排最後一個位子,窗戶外就是走廊,前後各一個出入口。靠窗的第一排座位是貼著牆排列的,排到最後兩個位子已經不臨窗了。
所以,勞勃瑞福此時背靠著牆坐在臨窗第一排倒數第二個位子,而我沖完臉,經過走廊由後門進入教室,他的位置所在,就成了我視線的死角。他一定是在我出去沖臉時才進來的,因為我由後門出去,必定會經過他現在坐的位置,而我確定;當時除了我,教室再沒有其他人了。
等我回過神來,他還是那樣的姿勢,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。我開始不安起來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臉頰忽的發燙起來。剛剛我用袖子擦瞼的情形,一定全被他看在眼裡!
我深吸一口氣,又輕輕呼了出來,然後,提了提書包的肩帶,朝他點個頭,頭一低,逃難似地準備離開。冷不防他輕吐了一句:
「請這裡坐一下,好嗎?」左手依然支著臉頰,頭稍微揚起,示意他跟前的位子,也就是我座位右手邊前方的那個位置。
我遲疑了一下,然後走過去,面對講台,但身子略為右傾,在他眼前坐下。然後頭稍低垂,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。
好一會,他仍然保持同樣的姿態,一句話也不說。我有點不耐,抬起頭,正好遇上他的眼光。心一驚,忙不迭地移開視線,心臟跳得好厲害!那真像是小偷當場被逮著了似的,又驚又怕!
當然,我對勞勃瑞福的感覺沒有那麼複雜。雖然久仰他的大名,真正接觸到是在二年級上他的歷史課以後的事。我之所以會感到心慌,完全是心理正常的反射動作罷了!看!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來,又一句話也不說,直是盯著人瞧——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,由不得我不感到心慌意亂。
「你從哪裡看來那些東西的?」
「什麼?」沒頭沒腦的,我怎麼知道他在說些什麼!
「那些話,昨天你課堂上講的那些話。你是不是看了一些這類的書,然後大受感動,就照本宣科搬了出來?」
聽了這話,一剎那,我竟然不知是該生氣還是憤怒。
我承認,我的思想跟不上時代,對愛情有著過份美好的憧憬,嚮往那種「一生情,一生還」的刻骨銘心;我也承認,不少同學笑我太迂腐,中了神話傳奇的毒太深,相信什麼美麗的傳說,死守著封建時代女性的柔弱,讓男性大沙文主義騎在頭上。
「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,女人就該從一而終?」她們這樣的不滿。
然而,我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形式,表面上的平等。我要的是真情真性,一輩子真正的幸福快樂。
我們已經十七歲了!可以對人生,甚至對愛情有更多的憧憬。雖然大人們看我們不過是小孩一個,可是我們自己卻有那樣的自覺,知道自己已經長得夠大,足夠獨立自主,堅持自己的人生方向。我絕對相信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,只有真情真性許見白頭。
我調整了坐姿,面對著勞勃瑞福,然後抬頭挺胸,直視著他的眼睛,挑釁地說:
「那麼你以為呢?親愛的老師!」
勞勃瑞福露出他一貫陽光般燦爛的微笑,略帶一抹椰榆,相當令人心動!
「別那麼衝動!我只是好奇。你還那麼小,才幾歲——十五?還是十六?——就對感情有那麼強烈的想法。」
「我怎麼想是我的事,」我的口氣仍不是很有禮貌;「而且,是你自己問我的想法的。誰知道,那樣講會礙著了你。還有,不要太自以為是,我已經十七歲了,記住,十七歲,不是十五,也不是十六。什麼叫太小?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了!」
勞勃瑞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,或者說,挪榆的味道更濃了:
「好,十七歲,我記住了。小孩子,脾氣別那麼大。你真的是那樣想嗎?」
「是的。」我重重地答應。
他這時也不笑了,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,我也回視著他。然後,他突然地站起身,撥亂我的頭髮,說:
「不早了,趕快回去。」說完就走出教室。
我愣愣地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。
「你確定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?」
星期天晚上,我正和數學奮戰時,媽咪輕敲我的房門。我抬起頭對她輕輕一笑,便又鑽入方程式中。
媽咪將檯燈按低,坐在床沿,又問了一次。
我轉身向她,臂襯著椅背,手上仍拿著筆;「你只要留下足夠的錢就沒問題了。」
「好吧!既然你這麼說。」媽咪一向是不擔心我的,我一直自愛又自律。
媽咪起身走向門口,又想起什麼似的折回來:
「我問過三嬸婆了,你們學校那個親戚——」
媽咪無可奈何:
「好吧!那我就不打擾你看書了。我留七千塊在抽屜,你自己看著用。外公那兒,有時間多去走走,還有爺爺那裡也別忘了。要記得吃飯,你那個胃啊,稍一不注意就全是毛病。」
我看著媽咪,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我的胃一直不好,從沒有看她表示過什麼,現在,她這樣說,又算什麼呢?我不是說我媽咪不關心我,或忽視我,而是……而是,媽咪的形象一直那麼優雅、高貴、迷人,十足的貴夫人形象。從我有記憶以來,會抱我、親我、膩我,叫我小噓噓的,一直是爹地;會叫我小心不要跌倒,拍拍我心口笑說「不怕」的,也是爹地,而媽咪,偶爾不小心摸到她的裙角,我都擔心會把她美麗的衣裳弄髒。媽咪是很相信我,相信我自己絕對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。也因這樣的「信任」,她從來不擔心我是否吃飽了、穿暖、睡夠了!
媽咪絕對是社交界光芒四射的名媛,絕對是商場上能力十足的女強人。可是,母親的形象,在我心裡卻淡薄得可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