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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4 頁

 

  連環回過神來,「我只不過有點感喟。」

  湘芹問:「是我們的朋友?」

  連環不肯再說。

  湘芹覺得這些年來,她似在叩一道永遠不會打開的門,本來她頂有耐心,打算守在門外,直到連環心扉打開,可是今日她才發覺早已有人穿門過戶,登堂入室,如人無人之境,湘芹如有頓悟。

  何必去理那個人是誰,是誰不一樣,何必查根問底,自尋煩惱。

  湘芹在該剎那如釋重負,臉色樣和起來。

  她微笑道:「別胡思亂想,我們是學生身份,有什麼資格去研究誰愛誰更多。」

  連環驟然漲紅面孔,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。

  傍晚,連嫂替兒子打掃房間。

  她納悶地說:「這麼多橡子從何而來,不小心踩到怕會摔跤。」

  連環放下書本:「不要掃不要掃,隨它去。」

  連嫂懊惱地說:「你比你父親還要怪。」

  到了那一個冬季,橡子落滿草地,醫生進出香宅的次數更加頻密。

  傍晚老連邊喝啤酒邊說:「東家應該早進醫院。」語氣十分惋惜。

  連嫂說:「他與你同年,我看你好像還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樣子。」

  「挺窮的時候一直以為財富可以解決一切困苦,可是你看香氏,大宅背山面海,他從來不看風景,花圃整理得那麼出色,一貫視若無睹,成日成夜就關在書房內,他到底在密室內做些什麼?沒有人知道。」

  「香先生自我判監,是個永久徒刑。」

  老連歎口氣,「說得好。」

  那一個晚上,連環睡到半夜,被輕輕哭泣聲驚醒,伸手想開燈,觸及輕輕柔肌。

 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。

  連環當然知道這是誰。

  阿紫伏在床角飲泣,「我父親快要去世了。」

  連環安撫她:「他會痊癒。」

  「你已多月沒有看見他,他不會好。」

  「喂喂喂,」連環輕撫她長髮,「別詛咒他。」

  兩個少年的聲音都低得無可再低,似自言自語。

  阿紫把頭埋在連環胸前。

  連環取笑她:「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。」

 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:「我恨他。」

 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,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,渾飩一片。

  第二天一早,連環聽得母親抱怨,「老連,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,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。」

  「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?」

  「只得一位林湘芹罷了,」連嫂的精神來了,「這個女孩子沒話講,大方穩重,又自小看到大,簡直沒有一絲缺點。」

  老連認同,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。」

  「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。」

  「這些事是注定的,你不用著急。」

  連環等在電話旁邊,一響,馬上接過。

  他不顧對方是否願意說話,便輕輕說:「醫生會盡力控制病情。」

  那邊過一會兒放下聽筒。

  連嫂問:「誰?」

  連環答:「同學提我帶筆記。」

  又是除夕,連嫂忙著為兩個家庭準備過年,工夫做到十足,卻搞不起氣氛。

  沒有人想過年,也沒有覺得過年有什麼重要。

  滿桌菜餚擺出來,只略拔動兩下,一聽見門鈴,立刻跳起來去開門給醫生或律師。

 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:「讓我陪陪父親。」

  徐可立猶疑,「他不想見你。」

  香紫珊推開徐可立,卻被香寶珊拉住,「不准你去刺激他。」

  「他也是我的父親。」

  香紫珊推開房門進去,徐可立與香寶珊尾隨,阿紫走近。

  香權賜緩緩轉過頭來,渾濁的雙目良久才對準焦點,輕輕說:「你來了。」語氣無限盼望。

  徐可立馬上知道他認錯了人,阿紫卻以為父親牽記她,前去握住他的手。

  香權賜看著她良久,忽然醒覺,拂開阿紫的手,「是你,走開。」

  「父親——」

  「走開,」香權賜喘著氣,瘦癟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來。

  香寶珊連忙拉開阿紫。

  只聽得香權賜的聲音說:「你不是我的孩子。」

  房間裡三個年輕人同時呆住,面面相覷。

  這時區律師與醫生一起趕到,示意孩子們出去。

  阿紫臉色蒼白,把徐可立帶至一角,「父親為什麼說我不是他的孩子?」

  徐可立見她一額汗,十分不忍,「你太頑劣,香先生氣頭上不上說過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兒。」

  「不,這次他的意思不同。」

  「你不要無中生有。」

  香寶珊在一邊冷冷看著她,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,想逃出去。

  區律師匆匆出來,「可立,快去把連環找來,香先生有事問他。」

  徐可立立刻去辦事。

  區律師見到香寶珊淚盈於睫,香紫珊臉色煞白,不禁安慰她們:「不怕不怕……」說了兩句,只覺空洞,自動停止,歎了口氣。

  徐可立回來說:「連環馬上到。」

  香寶珊悄悄問徐可立:「父親為什麼傳一個僕人的兒子?」

 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。

  連環來了,還穿著大學堂白衣白褲制服,他低頭疾走,目光沒有與任何人接觸。

  樓下的傭人們見到他,議論紛紛,交頭接耳,待他走近,又即時肅靜迴避。

  連環都不加以理會。

  徐可立陪他走進香權賜的書房。

  連環靜靜地坐下,滿心悲哀,低著頭握緊雙手。

  香權賜雖然斜斜地坐在安樂椅上,連環卻覺得他是被看護擺在座位上,他頸項與手足俱已鬆軟,好比被人棄置的一具提線木偶。

  他動了一動。

  徐可立趨向前去,「香先生,我先出去一會兒。」

  香權賜揮揮手,示意他留下。

  連環漸漸習慣室內幽暗光線,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會兒,便緩緩垂首,不忍心細究。

  他外型已經不大像一個人,皮膚干黑,戴一頂帽子,遮住稀疏的頭髮,雙目深陷,聲線模糊。

  他開口了,講的話叫兩個年輕人訝異。

  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,他說的竟是:「你們可曉得愛一個人,比那個人愛你為多,應該怎麼做。」

  徐可立莫名其妙,驚愕地看著他的恩師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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