題材果然蝟瑣起來,連環趕快離開更衣室。
林湘芹在外頭等他。
連環不待她開口,便說:「我有事先走一步。」
幸虧有這個說法,雖令少女失望尷尬,到家卻來得及遇上區律師。
區律師已經成為他們的朋友,當下笑說:「連環,香先生問你好。」
連環真正關懷香氏一家,「他們好嗎?」渴望知道他們音訊。
區律師笑著打開公事包,「我有近照。」
連環迫不及待地接過來看。
他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,「這老人是誰?」
區律師聽了很難過,一時無語。
老連聞言探頭過來看個仔細,他輕輕責備兒子:「你怎麼了連環,這明明是我們東家。」
連環大吃一驚,這是香權賜,何止老了十年。
他滿頭白髮,一臉愁容,哪裡像當年雄姿英發的香權賜,連環發呆。
老連同區律師說:「我這兒子是標準愣小子,別去理他。」
另一張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門前草地上拍攝的。
香權賜看上去精神些,他身邊站著如花似玉的香寶珊。不,連環不關心她,阿紫呢,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,只見一個小小瘦瘦的背影。
區律師在一旁解釋:「二小姐最不喜拍照。」
連環仍然留戀地抓住照片不放。阿紫,是阿紫,她照舊穿著水手裝,翻領外是一條長辮子。頭髮又長回來了,真好,連環一顆心似落了地。
區律師知道他戀舊,便笑說:「照片送給你吧。」
這是最好的禮物。
不喜歡海軍裝的阿紫仍然穿著海軍裝,連環微笑了。
連嫂過來一看,「喲,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。」
區律師說:「已經有男朋友了。」
連嫂說:「一定是個門當戶對的好青年。」
「的確是,」區律師答,「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門生。」
老連與連嫂隨聽隨忘,連環卻把徐可立這個名字細細記誦,他有種感覺,這將會是個重要人物。
在區律師告辭的那一刻,連嫂終於忍不住輕輕問,「有沒有香夫人的消息?」
區律師遲疑一刻,搖搖頭。
連嫂十分感慨,「沒有人再關心她,她一個人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不知道怎麼樣。」
區律師安慰連嫂:「不用擔心,香先生曾付她一筆款子。」
「兩位小姐可思念母親?」
區律師無奈地回答:「沒聽她們提過。」
他告辭了。
老連悄悄抱怨妻子:「怎麼問上兩車不識相的廢話。」
連嫂不以為然,「人人都那麼乖巧伶俐,我一個人笨些何妨。」
老連沒奈何,笑道:「連環就是像你。」
連環沒聽到。
他回到房間,取出一隻空相架,把那幀生活照鑲進去,擱在書桌上。
林湘芹來探訪連環,見到照片的香寶珊,驚為天人。
這一次她是與連環約好的,名正言順上門來。只見門虛掩著,完全是外國小鎮作風,她便招待自己,在連環房間等他。
許是少女特有的第六靈感,她一眼便落到案頭的照片上,香寶珊的臉只指甲大小,卻已經足夠展示那秀麗無匹的容貌。
湘芹的心「咚」一響,難怪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,可是為著這個小尤物。
正凝視,連環回來了,詫異說:「你好準時。」
湘芹回轉頭,「守時是美德。」
不過她這美德也因人而施,不知恁地,每次與連環約會,她總來不及準備,她渴望早些見他,急不可待,為此忘卻矜持,湘芹只覺心酸。
連環放下球拍,去取筆記。
「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?」湘芹問。
連環揚一揚手,「大家是同學,何用拘禮,我沒有秘密。」
連環攤開筆記本,「辯論會你是負方隊長,我擔任正方,大家要對一對口供,切莫弄假成真,火藥味十足。」
湘芹卻問:「這是誰?」手指著照片。
連環看一看,異常淡漠地說:「這是我父親的東家香氏父女。」
湘芹大惑不解,聽他的口氣,好似與相中人沒有特別交情,那麼,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貴的位置。
連環見她疑惑,便說:「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。」
湘芹連忙細察,咦,那是個女孩的背影。
湘芹放下一顆心,「那是個小童。」
連環承認,「是,我最後見她的時候,她才八歲。」
湘芹壓力頓減,不再把事放在心中,「對,負方有幾個很好的論點……」
湘芹臨走,碰到連嫂,鄭重地叫聲伯母。
她知道連環極之敬重父母,如要投其所好,必須入鄉隨俗。
連嫂一怔,眉開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飯,也不顧兒子在一邊拚命使眼色。
幸虧連環一味說:「我同學還有要緊的事待辦。」幾乎沒把湘芹推出門去。
母親誤會了。
連嫂喜孜孜問:「那可是你女友,果然眉目清秀。」
連環沒有回答。
連嫂笑說:「這兩天我同你父親可要開始張羅打點。」
連環以為母親還掛住先頭的事,略為不耐煩地說:「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學,母親想到哪裡去。」
連嫂莫名其妙,「你說什麼,我要告訴你的是,香先生偕兩位小姐要回來了。」
連環的耳朵「嗡」一聲。
他們要回來了。
忽然之間他覺得室內大小太擠,容不了這句話。他跑到空地,抬頭看著直聳雲霄的橡樹,打心底重複一次又一次,要回來了,阿紫要回來了。
連環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有眩暈的感覺。
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震盪之強,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。
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。
阿紫過往愛坐的那塊大石上已經長滿斑斑青苔。連環本想勤加拂拭,又恐怕她永遠不會再來,徒惹惆悵,於是十分猶疑。
真沒想相隔兩千多個日子,香氏父女還是決定回來。
連環回轉屋內剛好聽到父母的對話。
老連說:「幹粗活的女傭已經找到,廚子水準也還過得去,百廢待興,一切要從頭開始。」
連嫂也說:「真高興,守著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悶。」
老連歎息一聲,「希望可以恢復舊觀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