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母親焦慮憂傷的面孔,逼切慇勤地,希望女兒在一天之間痊癒,為母親爭一口氣。
荷生搬到另一個鎮,租一間小小公寓,簇新的環境,截然不同的人與事,連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記過去,從頭開始。
這個大學鎮裡華人不多,沒有人認識她。
荷生買到一張尺寸理想的書桌,坐下來,開始寫信。
第一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,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後。
郵期很準,以後,她每寄一封信,就收到一封退信,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,荷生有種突兀的感覺,彷彿有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,在天之涯海之角,找到了她,要與她通消息。
烈火不肯讀她的信。
他要令她失望,死心,放棄,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。
荷生繼續寫,她不是要與烈火比賽意志力,她只是想尋找一個精神寄托。
她用一格抽屜,專門來放退信。
言諾對這件事並沒有發表意見,每一個人都有權對他的過去表示懷念。
在一個隆冬晚上,言諾問荷生:「有沒有算過你認識烈火共有多少日子?」
荷生想一想,訝異地答:「七個月。」
才七個月。
連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。
過一會兒輪到荷生問:「我此刻的生活費用由誰在負責?」
「我。」言諾答。
「謝謝你。」荷生一度以為是烈戰勝,「你不覺辛苦?」
「辛苦時告訴你。」
「別抱怨你動用了老婆本。」
「老婆,」言諾笑,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,「老婆。」
荷生低下頭,「你已經仁至義盡,言諾,也該回去幫烈先生照顧生意了。」
「烈先生早已決定將公司逐步西遷,我們有一組人在這裡部署。」
荷生意外,「言伯父也在此間?」
言諾點點頭。
「呵,都把這裡當行宮了。」
「烈先生做事業的心已不能與從前比較。」
荷生點點頭,任憑他是金剛不壞之身,遭此巨變,怕也會灰心。
「他後天來,要是你願意,一起去接他飛機。」
荷生自然沒有反對。
那是一個萬里無雲,清寒的大清早。
烈戰勝看到她,即時問:「荷生你的耳朵怎麼樣?」
荷生強笑答:「一直像打著了汽車引擎似的。」
「醫生怎麼說?」
「沒有答案。」
「我很樂觀。」烈戰勝拍拍她肩膀,「一定會痊癒。」
荷生拉拉他袖子,「烈火可好?」
烈戰勝聲音低下去,「他沒問題,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,排遣時間。」
荷生淒酸地說:「他不肯收我的信件。」
「我已告訴過你。」
荷生牽牽嘴角,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。
「他叫我帶口訊給你。」
「是什麼,他說什麼?」荷生緊張地看著烈戰勝。
「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。」
「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。」荷生賭足了氣。
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,歎口氣,「有好消息給你,烈雲問起你的下落。」
「太好了,言諾,過完年我們去看她。」
「別太早高興,她的情況不甚穩定,一時記得,一時忘懷,記憶片斷不能連貫。」
「但她在進步。」
烈戰勝點點頭,踏上來接的車於,一邊對言諾說:「晚上一起吃飯。」
見面的時候,卻只見烈戰勝一個人。
他解釋:「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。」
荷生一怔,父子倆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,何用千里迢迢,跑到這裡來講,思念一轉,已經明白:「是因為我嗎?」
「他父親要他回去。」
荷生猜對了,微笑道:「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。」她從前曾對荷生讚不絕口。
烈戰勝告訴她:「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,請未來親家。」
荷生一呆。
漸漸打心底淒涼出來,當然,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,默默耕耘,不問收穫,但這麼快!
她清清喉嚨,「那位小姐,品貌學問都很好吧。」
烈戰勝說:「是老言拍檔夥計的女兒。」
「言伯伯不是你的合夥人?」
「他想另起爐灶,我支持他。」
這樣看來,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,人家會怎麼想,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,找地洞鑽都來不及,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,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。
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裡變得酸澀。
烈戰勝猶疑一下,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。
荷生輕輕告訴說:「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。」
「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。」
荷生只得點點頭,靜靜取起香擯杯,呷一口酒。
這個時候,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,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,她渴望自由,卻無能力振翅飛翔,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。
她推開面前的美酒佳餚,「烈先生,我覺得不大舒服。」
「我不應該告訴你。」
「不,謝謝你知會我。」
「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——」
「不。」
「那麼我送你回去。」
車還沒有來,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,烈戰勝說:「荷生你請稍候,我去叫司機。」
荷生呆呆地看著大堂中的節目牌。
忽然之間,她聽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,荷生抬起頭來,看到三對男女迎面走來,兩老一嫩,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,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。
只見言諾穿著禮服,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,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,巧笑倩兮,容貌十分秀麗。
太不巧了,荷生自慚形穢,急急要躲到柱後,本來這種場面不難應付,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,便可避過,但不知怎地,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,她眼尖,立刻揚聲叫:「那不是夏小姐嗎?」
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。
言諾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,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,但不,她的一雙大眼睛裡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,嘴角雖懷淒酸,脖子卻挺直。
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。
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,「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裡吃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