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,不禁心頭有氣,竟轉頭對丈夫說:「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,也該知足了,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。」
荷生怔住,她凝視言太太。
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,頗覺得自己失儀,一抬頭,與荷生的眼神接觸,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,這雙眼簡直有毒,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,她連忙藉故走開。
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,握緊拳頭,全身發熱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,「看我份上原諒她。」
過一會兒荷生才能說:「他們在等你,你還不過去。」
「荷生。」
「去吧。」
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諾招手,他只得歸隊。
言諾不滿地說:「母親,你原不必那樣。」
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,繼續適才的話題。
言諾轉頭,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裡,身形寂寞仿惶,言諾心頭一陣酸痛,忍無可忍,撇下雙親,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,不顧一切,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。
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銅鈴,但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: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荷生剛抬起頭,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,「怎麼,我才離開五分鐘,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。」
荷生如逢救星,「烈先生,你回來了。」
「車子馬上到。」
言諾低下頭,對於未能及時保護荷生,慚愧不已。
烈戰勝一出現就控制了場面,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,個個循規蹈矩起來。
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,才與荷生上車。
他訕笑道:「真不應該離開你。」
荷生面孔向著車窗不語。
「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。」
荷生喜歡聽烈戰勝說故事,他的表達能力強,故事情節又豐富,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致。
「我小時候,住在繼園台附近。」
荷生不以為奇,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。
「一日放學無聊,在附近溜躂,竟在山間發現一座鞦韆架,大樂,偷偷玩了一會兒,盡興而返。」
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。
「過兩日,放了學又去,只見已有人在,我不顧三七二十一,拉著架子,就要站上,忽然之間,面孔上著了一巴掌,金星亂冒,又被人痛罵一頓,只得知難而退。」
荷生動容。
「過數天,我再去。」
荷生驚愕,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,永不放棄。
「這一次,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傭在推一個小女孩坐鞦韆,那女傭很婉轉地同我說:『這是私家地方,不是你可以進來的,走吧。』」
荷生怔怔地聽著,他不外想她知道,他也受過羞辱。
「我終於走了,以後沒有再去。」
荷生雙眼潤濕,她明白他一番好意。
烈戰勝笑笑,「後來,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,卻並沒有設鞦韆架子,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,至今難忘。」
荷生問:「打你的是誰?」
烈戰勝想一想,「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於。」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。
荷生點頭說:「住家打工妹。」
「我猜想也是。」
「當時你有多大?」
「七八歲。」
荷生氣平了,笑出來。
「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,皆能忘懷,大概無論什麼事,第一次最難應付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烈戰勝面孔上打著問號。
「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。」
司機把車停下來。
烈戰勝送她下車,抬頭看看天空,「明天會下雪。」
荷生茫然,她不懂天象。
烈戰勝緩緩伸出手,輕輕撫摸荷生的面頰,隨即放開。
荷生卻如遇雷殛,退後一步,那感覺,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,她便頓感一陣酥麻,她認得這種震盪,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,但卻在夢中經歷無數次。
她呆呆看著烈戰勝。
錯了,不可能會是他,她實在太疲倦太焦慮。
荷生匆匆掏出鎖匙啟門進屋。
關上門,腳下又是一封退回來的信,荷生彎下腰,疲倦地拾起它,丟在桌上。
她沒有更衣,躺在床上一會兒,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,枕頭濕儒儒,荷生將它翻到另一邊,仍然賴在床上。
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。
荷生只得披上外衣去應門。
下雪了,一如烈戰勝所預料。
門外是言諾。
荷生說:「不要解釋,一切都是我的錯。」
這是維持人際關係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:原來對的是你,錯的是我。
言諾站在門口說:「荷生,你願意嫁給我嗎?」
荷生並不覺得意外,「進來再說。」
昨夜那件事完全激發了他的同情憐憫之心,言諾放棄睡眠,與母親吵了半晚,另外半夜用來傷懷。
言太太至為震驚,她的孩子是好孩子,從來未曾使父母不快,統共是這個不祥的女孩子作祟,於是她更加進一步表明立場,「她要進門,我走。」
言諾馬上說:「不,她不會進來,因為我可以走。」
他真的走了出來,身邊有件小小行李,裝著簡單的衣物。
他對荷生說:「我沒有地方可去,想在你處借宿。」
小公寓只有一間睡房,客廳沒有沙發,只得一隻睡袋,要是他想打地鋪,或許有商量餘地。
「喝了這杯咖啡,或許你改變主意。」
「我不會,第一次與你約會,我就已決定娶你。」
「言諾,當中發生了許多事。」
「這些事也已經過去。」
很多人不會這麼想,言諾的母親是其中之一。
奇怪,人人都以為社會風氣真正開放了,以前所計較的細節,今日都可以放過。
但不,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,反應一樣激烈。
荷生可以猜想假如言諾失去控制的話,言伯母隨時會同愛子登報脫離關係。
荷生說:「要是你願意,你可以在廚房露營。」
「沒有問題,這已是我最佳歸宿。」
荷生看著他,「你會傷你母親的心。」
吉諾握住荷生的手,「在人生漫長的路途中,總有些人有些心會傷害到你我或是被你我傷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