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有邱雨就足夠了。」
麥裕傑拉住她,「何必去高攀人家。」
「你放心,」邱晴說,「我才不會去高攀任何人。」
「那很好,我不會袖手旁觀看你受委屈。」
她下車,走到一半,又打回頭,蹲在車旁,同麥裕傑道:「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姐姐。」
「這是我私人的事,」他沒有正面回答,叫司機把車開走。
邱晴回到陋室,躺在床上。
是有另外一種女孩子的,她見過她們,清麗脫俗,生活環境太過完美,使她們的智力永遠逗留在某一個階段,她們住在雪白的屋子裡,睡在雪白有花邊的床罩上,過著單純白濛濛的日子,也結婚生子,也為稍微的失意哭泣,但白紙從來未曾著色。
曹靈秀必定是這樣的人。
邱晴注定是彩色斑斕的一張畫。
她歎口氣,轉一個身。
背後忽然傳來幽幽一聲歎息。
邱晴脫口而出,「媽媽?」
陋室空空,除了她,沒有別人。
床頭沒有鋼筆,茶几上沒有粉紅色私人電話,案上沒有插著鳶尾蘭的水晶瓶子,她不是小公主,她父親沒有王國,她甚至不知道她父親是誰。
她如果想擁有什麼,就必須靠雙手去爭取。
朱外婆用她那副鎖匙啟門進來,看見她,嚇一跳,「你怎麼回來了,」馬上看到邱晴一臉眼淚,「發生什麼事,受什麼委屈了?」
邱晴的臉在枕頭上一滾,再轉過面孔來,已經沒事一樣,由床上起來。
朱外婆蹲在她身邊,「你沒有把握機會同小曾去散心?」
邱晴微微一笑,「他自有女朋友。」
「你要努力呀。」
「我要爭取的,絕不是男朋,他救不了我,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。」
朱外婆連這樣時髦的話居然也聽懂了,過一會兒說:「曾易生是個好青年。」
「太好了,就不屬於我的世界,我已經習慣破爛,姐姐穿剩的衣裳,母親吃剩的餅乾,無論什麼角落裡掃一掃,就夠我三五七天用。」
母親健康的時候,並不看重她,藍應標捨得替她置新衣也不管用,轉眼變成手信轉送他人。
一直要到母親臥床,由她悉心全力照顧,才真正看清楚小女兒。
「曾易生不算什麼。」邱晴安慰老人,「相信我。」
「到我這邊來吃飯吧。」
邱晴也不客氣,跟著過去,不用睜開眼睛,也摸得過通道。
她在這裡悠然自得,環境與她融成一片,無分彼此,她覺得安全,舒服,自自在在做一個真人,愛沉默便沉默,愛負氣便負氣,都游刃有餘,負擔得起。
朱外婆說:「我老是覺得,你姐姐雖然出去了,卻還是城寨的人,你雖然住在這裡,卻一早已經出去。」
邱晴笑,最初想出去的,絕對是她。
沒想到,曾易生做功課的態度認真,連二接三地進來找朱外婆印證他手頭上的資料。
暑假,邱晴在快餐店做女侍,忙得不可開交,曾易生去敲門,十次有十次沒有人應。
他相當悵惘。
下意識他希望接近母親不讓他接近的女孩子,看看到底有什麼不可觸碰之處。
一日邱晴放工回來,混身散發著油膩味與汗息,正在嘮叨良民同難民的分別,不外乎在有沒有洗澡,在樓梯口就碰見曾易生。
這倒還罷了,他到底還是她的朋友,讓朋友看到狼狽相無所謂。
但是他身後跟著曹靈秀。
邱晴一看就知道是她。
白襯衣白裙子,粉紅色襪子,襯白鞋子,全部粉彩色,似動畫片中女主角。
曾易生馬上笑出來,「邱晴。」他叫她。
那曹靈秀馬上往曾易生身後躲去,像是怕邱晴會吃人似的。
邱晴不想與她計較,只是點點頭。
曾易生說:「我約了朱外婆,她想進來觀光,」指曹靈秀,「順便一起來。」
邱晴冷冷說:「我勸你當心一點,警察配著槍還四個一隊地巡。」
曹靈秀緊緊抓住曾易生的手臂,驚惶地說:「我回到車子上去等你。」
曾易生笑說:「不要嚇她,她膽子小。」
所以一直要受保護到八十歲,曾易生,祝你幸運。
邱晴揮一揮汗,走上樓梯。
後面,曾易生向女同學解釋歷史,「此處不列入租地範圍之內,成為活的標誌,不管是哪一國的人,只要看到九龍城的存在,就不能不承認這是中國領土,這是它的歷史意義。」
邱晴沒有好氣,掏出鎖匙開了門。
「邱晴,」曾易生邀請她,「稍後我們一塊兒去喝杯茶。」
邱晴答:「我不口渴。」她用力關上門。
她沒有聽見門外的曹靈秀偷偷同曾易生說:「她身上有味道。」用手扇一扇空氣。
曾易生當然也聞得到,邱晴的體臭鑽進他鼻端裡完全兩回事,勞動,出汗,並無可恥。
他敲門,朱外婆讓他進去,曹靈秀又縮上鼻子。
那邊廂邱晴努力清洗全身,食水靠街喉接駁進來,全屋只有簡單的一隻水龍頭,套著橡皮管,什麼都靠它。
衛生間內並無浴缸,去水倒是十分爽快,她握著水喉往身上衝,自小就這樣洗澡。
工作地方自然不乏約會她的男孩子,明天,也許,她會答應他們其中一個。
人人都需要生活調劑。
正對牢風扇吹濕頭髮,曾易生又過來敲門。
邱晴大聲說:「我不去!」
「邱晴,請幫幫忙,有人不舒服。」
邱晴連忙挽起頭髮去開門,她以為是朱外婆有意外,誰知中暑的是曹靈秀。
邱晴拒絕接待,「快快把她送到醫院去。」
曹靈秀在曾易生懷中呻吟一聲。
「朱外婆說你有藥。」
邱晴微微一笑,「我這裡的藥,吃過之後,均會上癮。」
曾易生啼笑皆非。
邱晴見不能袖手旁觀,便出手幫忙。
她把曹靈秀拖過來放平,讓她服兩顆藥,喝半杯水,給她敷著濕毛巾。
曹靈秀飲泣,「我要回家。」
邱晴說:「太陽快下山了,馬上就可以走。」
她忍不住訕笑,這樣便叫吃苦,太難為這個玉女了。
就在同一位置,整整九個月時間,她親眼看著生母逐寸死去,也未曾吭半句聲,誰還敢說人沒有命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