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者逞強,一下子把馬世雄的住宅電話說出來。
邱晴沒有考慮,便撥過去找他。
第一次沒有人聽,第二次人來了。
邱晴開口便說:「你不是一直懷疑,自己在這故事內扮演什麼樣的角色?」
馬世雄在那邊一怔,驀然想起這是邱晴,便說:「你今天應當非常高興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美國聯邦法庭痛恨這般罪行,一般估計會判入獄超過三十年,與之相比,誤殺不過是數載而已。」
「或許我應當慶祝,你可願意出來。」
馬世雄不假思索,「一小時後我來接你。」
邱晴自覺機心日深。
妝扮的時候斐敏新上門來。
他看著在撲粉的邱晴,開頭還以為悅她者是他,後來見她挽上頭髮,分明是作晚妝打扮,才醒覺她要出去。
「喂,」他跳起來,「我們一早約好,今晚有節目。」
「我有急事,我要出去一趟。」邱晴賠笑請假。
「不行,此約不能取消。」斐敏新大力抗議。
「真的嗎?」邱晴轉過頭來笑,「我沒有悔約權利?」
「你應當尊重我。」
邱晴靜下來,「你的妻子尊重你,你的子女尊重你,還不足夠?」
斐敏新語塞。
「別在我家講道理,這裡沒有道理,」邱晴用手按他肩膊,「要是你願意的話,下星期補回時間給你。」
斐敏新賭氣,不顧後果,諷刺邱晴:「你的語氣,多麼似一個做生意的女人。」
邱晴沉默一會兒,「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。」
他後悔了,立刻拾起外套,「我這就走,我們改天再見。」
在門外,他剛剛碰見上來的馬世雄,兩人交投一眼,沒有招呼,一個出門口,另一個進門,像煞客似雲來。
邱晴若無其事地描口紅。
馬世雄問:「可需要解釋?我們只是老朋友。」
「不要去理他,」停一停,「以前他是個頂大方的人。」
馬世雄笑,「也許他現在對你有真感情。」
邱晴不語,她把他帶到一個遙遠幽靜的地方喝酒談天,話題扯到極遠。
邱晴當然明白醇酒的作用,她的客人在酒過三巡之前絕口不談生意。
然後她淡淡地說:「聽說城寨要清拆。」
馬世雄那一絲酒意頓時消失,他不露半絲風聲,誠懇地回答:「你這桌酒白請了,我不屬於那一科,這樣大機密的文件,內部不過幾個人知道。」
邱晴低下頭,「真沒想到會這樣徹底解決那一塊地方。」
馬世雄說:「我知道你的意思,我自幼住繼園台,閒時與祖父到賽西湖散步,前兩年上去探訪故居,迷了路,茫茫然似做夢一樣,感覺十分淒徨。」
「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?」邱晴不甘心。
「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城市。」
「這樣無情,為什麼?」
馬世雄沉默一會兒,「也許是為著我們好,逼著我們往前走,不思回頭。」
「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不能像錄音錄映帶般洗脫,不用等到懶慵春日,或是午夜夢迴,它已悄悄出現。」
馬世雄說:「我看得出,你一直不像是快樂的樣子,你有太多的回憶。」
「我的故居將會改建成什麼樣子?商業大廈,中級住宅,抑或是第二個飛機場?」
馬世雄不能回答,只替她添了一點兒酒。
「你看,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,以後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。」
馬世雄說:「這是一個新紀元,在未來數年內發生的大事,可能會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。」
「我們能夠保留多少自我?」
「你可以做得到,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變化底下仍然毫不矯情地做回你自己。」
「你呢?」
「我,」馬世雄笑了,「你看我,頸已縮腰已折背已拱,當年的理想志向蕩然無存。」
邱晴忽然幫他說話,「不,你要求過高,凡事耿耿於懷,太執著而已。」
馬世雄很高興,「沒想到你對我的印象這樣好。」
酒瓶空了又空,終於邱晴說:「我們該走了。」
她有車子送馬世雄回去,在門口,她忽而同他說:「我出生那日,是一個晴天。」
馬世雄聽了十分意外,車子已經開走。
邱晴一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,司機駕著車子,慢慢跟在她身後,她歎息又歎息。
這幾天,斐敏新若無其事再與她約日子見面,邱晴暗暗放下心事,亦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,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飯。
貢心偉選在星期二來找她。
邱晴稱讚他:「多麼英俊,多麼漂亮。」
心偉笑,「姐妹看兄弟,永遠戴著眼鏡,我有事找你。」
「請說,為你,一切都不妨。」
「程慕灝說,我天生幸運,永遠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寶,以你來說,已經對我這樣好。」
邱晴笑著推他一下,「有話說吧。」
心偉沉默一會兒,站起來踱步,然後說:「我想拜祭母親及姐姐。」
邱晴聽見十分寬慰,以前的承認只屬口頭,今天才算心甘情願。
心偉又問:「你可願意帶我去獻上一束鮮花。」
「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墓,麥裕傑已經帶著骨灰到三藩市。」邱晴據實告知。
心偉張大嘴,事實太出乎他的意料。
「一切不過是儀式罷了,我帶你到海邊,你虔誠地鞠個躬就可以。」
「真的。」貢心偉皺起眉頭,「就憑你說?」
邱晴沉著臉看著他,「你有懷疑嗎?」
貢心偉一怔,這個時候看邱晴,只覺她又是另一副面孔,她認真起來有種懾人的樣子,心偉低下頭說:「那我們現在就去。」
那並不是晴天,也不是雨天,陰霾密佈,烏雲蓋地,邱晴開車到一個偏僻的海灘,與心偉一起下車,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視片刻,心中默禱:姐姐,我與心偉來了。忽然哽咽,眼淚直湧出來,她的孿生兄弟擁抱著她,兩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場。
潮漲,海水直湧上足邊,浸濕鞋襪,他們坐在岩石上等情緒稍微平復,然後才回家。
等到第二天雙目仍有餘腫,斐敏新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因為他的緣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