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在一起從來不談現實問題,討論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個珊瑚島的風景最好,一般民生與他們沒有關係,他們相處目的絕非共患難,斐敏新終於完全明白了。
新年剛剛開始,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變成頭條新聞,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時宣佈清拆九龍城寨,同日下午舉行新聞簡報會,向記者提供清拆計劃的背景資料。
馬世雄百忙中親自通知邱晴,邀請她出席聽取一手資料。
「對不起,邱晴,我不能事先告訴你。」
「沒關係,各人有各人的難處,我完全明白。」
邱晴在記者招待會坐在最末一排。
她聽到發言人宣佈,城寨拆卸後將會在原址興建公園。邱晴吁出一口氣,相信受影響的五萬居民都會認為這是絕好主意。
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身邊。
她一抬頭,看見馬世雄。
他微微笑,「你有什麼問題,可以即席提出。」
邱晴聽到發言人答:「……九龍城寨與香港其他地區一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,有其特別的歷史背景,中英兩國政府已簽署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,圓滿解決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的問題,從而為盡早從根本上改善九龍屬城寨民的生活環境創造了條件……」
邱晴並沒有完全聽明白,這樣艱深的講詞內容,是要記錄下來反覆研究才能完全消化。
她之所以感慨萬千,與大前提統統沒有關係。
她只是在想,故居之地終於在未來三年期間要完全拆卸了,一八四六年到今天,一度是那麼神秘莫測的地方,明日將改建為一座休憩場所,那些彎裡彎數十條迷宮似大小街頭會被夷為平地,連帶她孩提與少年時代的記憶一起消逝。
馬世雄在她身邊說:「你可以正式要求補償。」
「它並不欠我什麼。」邱晴輕輕回答。
「這完全是你應得的。」
邱晴只希望母親與姐姐可以獲得補償。
「謝謝你通知我來。」她沒等到完場。
馬世雄說:「我認識你,恐怕就是為著這一刻。」
他送她到電梯口,邱晴與他握手,馬世雄有種任務完畢的感覺。
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邱晴的情形,一個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體地應付他這個調查員,她只穿單薄的布衣與塑料涼鞋。
他第一宗重要任務在城寨開始,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,馬世雄感觸良多。
今日的邱晴宛如娛樂場所強人,他升了級,她何嘗不是,在這個公平競爭的社會裡,行行都可以產生狀元。
車子在摟下等她。
回到寫字樓,秘書急忙迎上來,「弟弟又有麻煩。」
領班趨前向老闆訴苦:「才替她付清房子餘款,公司賠了巨款,半年不到,她又鬧跳槽,我對她一點兒辦法也無,俗雲盜亦有道,我從來沒有見這等刁潑之徒,索性叫她走也罷,我被她氣得寢食難安。」
邱晴坐下來,「她這一次要什麼。」
「她還少什麼,天上的月亮?弟弟這賤人就是喜歡有風駛盡帆,見我們好聲好氣伺候,她若不去到最盡,就是對不起祖宗。」
領班氣呼呼抱著雙臂。
邱晴不出聲。
「這次她還要帶著十多位姐妹過場,宇宙不能再容她。」
邱晴抬起眼睛,看見天花板半晌,輕輕說:「你叫她來,我想見她,我就在這裡等。」
領班勸道:「弟弟這人何等悍強,我怕她對你無禮。」
「沒有關係,我應付得了。」
領班開門去了。
邱晴一邊做事一邊等,過了半日,才見她推門進來,「你找我?」聲音懶洋洋,姿勢吊兒郎當,一倒倒在邱晴對面的長沙發裡,明知故問:「啥格事體?」
邱晴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嚼口香糖。
過一會兒邱晴平靜地問:「你要帶著十多人走?」
「哎唷,大伙給我面子,我有什麼法子?」
「這件事無可挽回?」
「這倒不見得,中英雙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。」她嬉皮笑臉走到邱晴身邊,坐到寫字檯上,手指作一個數鈔票的樣子。
「公司已經很為你設想。」
誰知她冷笑一聲,「邱小姐,你也是個出來走走的人,怎麼比誰都小家子氣,給人一點兒好處,說上十年八載,同你說,」她睜大杏眼,「那是半年前的事,現在我服務期屆滿,一切另議。」
「那,」邱晴說,「你不是擺明欺侮我嗎?」
她得意洋洋地說:「我當然有人撐腰。」
邱晴又輕輕問:「你不能再考慮考慮?」
弟弟麼喝道:「呸,好狗不擋路。」
她囂張地把臉直探到邱晴面前去。
邱晴吁出一口氣,電光石火間,她伸出左手,抓住弟弟的頭髮,用力把她的頭按在寫字檯上,右手拉開底格抽屜,摸出一件東西,握在手中。
弟弟長髮被扯,痛得大叫,她剛想掙扎回擊,忽然覺得額角頭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過來。
「不要動。」她聽得邱晴說,「不然你會後悔。」
一支槍,弟弟尖叫起來,邱晴竟然用槍抵著她。
說時遲那時快,邱晴揚起手槍朝天花扳開了一下,弟弟只聽見炮竹似一響,那盞華麗的水晶燈轟然炸開,玻璃纓絡濺了一地。
邱晴仍把槍嘴指著弟弟太陽穴,輕輕在她耳畔說:「我也有後台。」她命令,「吐出來。」
弟弟嚇得眼睛鼻涕直流,邱晴用力擠捏她兩腮,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,「記住,以後你同我說話的時候,不要再嚼口香糖。」
弟弟忙不迭點頭。
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,再把一支筆塞到她手中,「在這裡簽名。」
弟弟的手不住顫抖。
「別擔心,」邱晴說,「這是一份簡單合同,說明你替宇宙服務直至明年年底。」
弟弟終於在合約上劃上花押。
她汗出如漿,化妝被淚水浸糊,狼狽到極底,邱晴鬆了手,她仍然不敢動彈。
「你如果不服氣,去與你撐腰的人說,叫他來同我算賬,現在你可以走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