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有,大埠尼鐵吾住著不少中國人。」
四海叫起來,「不,我一定要到鐵路站去,在那裡才賺得到錢。」
陳爾亨冷笑,「這小子財迷心竅。」
何翠仙咬一咬牙,「四海,你放心,我們會到達彼岸,屆時,無論炒雜碎,乾洗熨,還是做擦鞋童,你會賺到錢。」
「咦你不是說要嫁人嗎?」
「陳爾亨,你為什麼不去死。」
「呵,不稀奇,英國人一把我們搜出來,三個人立刻可以一起死。」
翠仙拂袖而去。
四海衝出去找老水手。
他證實了陳爾亨所說。
你們運氣好,荷蘭人為著同英國人爭獅子城,鬧得不愉快,不放英國兵上船搜,可是這隻船到了尼鐵吾就一定落客,
「小兄弟別氣餒,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,你見過沙漠嗎?」
四海抬起頭來,雙目閃亮,「沒見過」
四海背脊如澆了冰水。
「小兄弟,別氣餒,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,你見過沙漠嗎?」
四海抬起頭來,雙目閃亮,「沒見過。」
「一片無際無涯的黃沙,猶如海洋一般,人走進去容易,走出來難。」
「只有外國才有吧。」
「咄,中國地大物博,什麼沒有,戈壁沙漠你不知道?記住了,莫叫人笑話。」
四海唯唯諾諾。
「沙漠比海更可怕呢。」
「因為沙是死的?」
「不,沙漠是活的,」老水手神馳地形容,「沙漠中有各式各樣的動物,蛇、蠍子、蜥蜴,又有林林種種昆蟲、有針葉植物,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阱,人掉下去漸漸沒頂,骸骨都找不到,沙漠中又有風暴,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,沙漠是奇景。」
四海笑,「你見識真廣。」
「老了,荷蘭人叫我告老回鄉呢。」他揉揉雙目。
四海若有所失。
忽然他想起,還未請教老水手尊姓大名。
老水手笑,「我就是一個老水手。」
他剃一個光頭,頭髮長出來,好似刷子上的鬃毛,不過已經白了,皮膚長年累月在太陽下曝曬,又黑又厚,一如魚皮。
「在家他們叫你什麼?」
「我已多年沒回家,不知他們還記得我的名字否。」
他不想說,四海也不想勉強他。
可是老水手終於回答了四海的問題:「我叫林之洋。」
四海一聽,「唷,好名字,之字像是一隻船,可見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。」
老水手大奇,「你識字?」
「爸媽教過我點。」「你媽也識字?」
「不錯的呢,時常吟唐詩三百首。」
老水手非常羨慕,「我要是識字,也可把歷年來所見所聞記下,給人當消遣看。」
「呵,後人一定可以自你寶貴的經驗得益良多。」
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,尤其自四海那樣老實的嘴巴說出來,更加可信,老水手大樂。
半晌他問:「你的廚藝可有進展?」
「日常工夫,頗應付得了。」
「四海,」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「你一個人呢,逃生又還容易點。」
四海面色鄭重起來,雙臂貼近身子垂直,恭恭敬敬聽老水手有什麼言語。
只見老水手拍拍胸口,「你要到溫哥華,我可替你設法,但你舅舅與姐姐二人,風險實在太大,我幫不到他們。」
四海呆住。
「同他倆分道揚鑣,你願意嗎?」
四海低下頭。
「依我看,四海,你幫他們,多過他們幫你,尤其是你舅舅,你簡直要背著他走。」
老水手不以為然,「他拐你出來才真。」
「家鄉已沒有活路,又傳要開仗。」
「又豈止你一人如此,四海,我們這些人離鄉別井,為的都是一件事。」
「是什麼事?」
「生活得更好。」
四海點點頭。
船駛入地中海,天氣轉冷。
第一個吃不消的是陳爾亨,不住嚎叫抱怨。
翠仙冷笑道:「聽,這聲音,似不似豬玀?」
「我都是為救你們才叫你們害的!過橋抽板,忘恩負義!」
翠仙浩歎,「四海,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們嗎。」
事情幾乎已經決定了,他們三人到了這個關頭,非得暫時分開,各走各路不可。
翠仙說:「你,四海,你跟老水手走,他會替你找到船到溫哥華,我,我跟荷蘭人去打個轉,撈點油水,再設法同你會合。」
陳爾亨不住怪叫,「我怎麼辦,嗄,我怎麼辦?」
「你那麼大一個人,」翠仙冷冷說:「誰管你。」
「叫我走陸路?紅印第安人剝人頭皮哪,叫我去死?」
翠仙叱道:「胡說八道,紅人的英語講得比你好,要你人皮幹嗎,我自會付你盤川乘車。」
陳爾亨要聽的不過是這句活。
翠仙雙目紅了,緊緊握住四海的手,「小兄弟……」已經哽咽。
四海輕輕說:「我聽老水手說,溫哥華有一道鐵索橋,每月一號,黃昏戌時前後,我會到那裡等,直至見到你倆為止。」
翠仙只得說,「好,一言為定。」
「不要叫我等得太久。」
「如果去得到,等也無妨。」
四海也為之黯然。
他們三人在一個黑夜落船。
第五章
老水手親自送四海到另一隻大船上,同夥頭將軍大力保薦:「你們沒吃過雜碎吧,嘿,人人讚好。」他只說四海是他的侄子。
他居然還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證明文件,有了它,羅四海可以自由進出海關。
在文件上,羅四海是一個十六歲,來自上海,受過訓練的廚子。
四海從沒有撤過那麼大的謊,他臉色通紅。
分手時,者水手還堅持送他兩隻金戒指。
四海嚅嚅道:「那文件,是假的吧。」
「嘿,白紙黑字,真珠般真。」
「那,」四海更加感激,「你一定使了不少銀子。」
老水手凝視他,「我出海那年,只比你大一歲。」
「你媽可有不捨得你?」
「倒底是孩子,口口聲聲媽媽,那牛家鄉鬧饑荒,我由我爹送給一個行船的叔怕。」
「你……不掛念家人?」
「統統不記得了,」老水手搔搔頭,「人家說,月是故鄉圓,我也不覺得,總要活得下去,才會抬頭看明月,你說是不是四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