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,我不欲眼睜睜看住激光刺到眼前。」
「鼓起勇氣,不要害怕。」
杏友忽然把心一橫,「好,我聽你話。」
「手術過程並不複雜,」醫生說:「我擔心的是你肺部感染,又有高燒,需住院數日。」
下午,手術做妥,杏友回到病房,雙目用紗布蒙住保護,醫生不想她耗神。
杏友昏昏睡去。
半晌醒來,也不知是日是夜,只覺有人輕輕同她說:「莊小姐,有人來看你,你可願意見她?」
杏友聲音沙啞,「誰?」
「一位周太太。」
杏友掙扎著撐起,「馬上請她進來。」
周太太腳步聲傳來。
「醫生說手術成功。」聲音中充滿笑意。
「勞駕你來看我,愧不敢當。」
「前日你為何爽約?」
杏友呆半晌,據實說:「我沒有面目見元立。」
「胡說,一個人,為看存活,當其時只能做到那樣,不夠好,又能怎樣。」
杏友沒想到周太太反而幫她說話,她維持緘默。
真好,朦著雙眼,流淚亦看不見。
「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。」
杏友有點納罕,「誰?」
又有訪客自外頭走進來,一直到她床邊停止。
是彭姑的聲音:「莊小姐。」
杏友連忙握住她的手。
忽然之間,發覺那不是彭姑的手,這隻手小小,但是也相當有力,搖兩搖,童稚的聲音說:「你好,阿姨,我是元立。」
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,突然鬆手,仰起頭髮猷。
元立,元立來了。
只聽得周太太說:「元立,你陪阿姨說一會話可好?」
元立愉快的回答:「好呀。」
兩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。
杏友發覺她雙手籟籟地在發抖,連忙藏到毯子下去。
勉強鎮定,她問元立:「功課怎樣,最喜歡哪一科目?」
那小小孩子反問:「科目是什麼?」
「喏,算術、英文、音樂、體育。」
「體育,我會跳繩、游泳、溜冰。」
杏友微笑,「那多能幹。」
「你呢,」小元立問:「你喜歡做什麼?」
「我喜歡繪畫。」
「你畫得可好?」
「還不賴。」
小小孩兒忽然悄悄問:「告訴我,朦眼阿姨,畫怎樣才可以掛在博物館裡?」
杏友忍不住笑,「那你先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。」
「怎麼才可著名?」問題多多,且不含糊。
「你需要非常用功,做得非常好,以及非常幸運。」
小元立居然說:「你講得對。」
杏友暢快地笑出來,這孩子的聲音清脆可愛,百聽不厭,天天與他笑語相處,簡直延年益壽,長生不老。
他又關懷地問:「你的眼睛沒有事吧?」
「很快就復元,別為我擔心。」
「那好,我得去上學了。」
「元立,很高興見到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記得勤練小提琴。」
「我最討厭練琴。」
「不練不得純熟,隔生有什麼好聽?非勤練不可。」
彭姑的聲音:「元立,聽到沒有?」
他老氣橫秋的說:「是是是。」
由彭姑領著走了。
周太太過來笑說:「真巧,這次你看不見他。」
「下次紗布除下,就可以見面。」
周太太忽然說:「多謝把元立交給我,在這之前,周家沒有歡笑聲。」
叫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。
「我一直過著寂寞的生活,孩子大了,不聽話,亦不體貼,丈夫忙做生意,得意的時候很少回家,人一出現必定是不景氣,滿腹牢騷,要求岳家幫忙。」
幾句話便道盡了她的一生。
「我也想過做工作做事業,沒有本事,徒呼荷荷。」
杏友吃驚,真沒想到權威風光背後,會是一幅這樣的圖畫。
周太太歎息一聲,「我還有約,先走一步。」
「我不能送你。」
「不妨,你好好休息,想見元立,隨時聯絡我。」
杏友又隨即醒悟,道是周太人的懷柔政策:訴點苦經,縮近距離,帶元立來探訪,給些甜頭,好籠絡她,希望以後再也別收到律師倍。
因為坦誠相告,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,杏友還是感動了,如果再同周太太爭周元立,那簡直不是人。
多厲害。
看護進來檢查病人。
她詫異,「哭過了?醫生怎麼說,叫你多休息,別淌眼抹淚,才對眼睛有益。」
「我幾時出院?」
「明日吧。」
「為什麼要耽那麼久?」
看護笑答:「因為是最新手術,主診醫生想見習生來實地觀察病例。」
「晞,我得收取參觀費。」
「莊小姐真會說笑。」
下午,安妮來了。
杏友聞到花香,她縮縮鼻子,「桅子花。」
「正是,莊小姐好聰明。」
杏友苦笑,「視覺衰退,只得以嗅覺補夠。」
「莊小姐別擔心。」
「安妮,你會否捨羅夫跟我到杏子塢?」
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氣。「我以為你不肯用我,我足有兩日兩夜寢食難安,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麼久,你若不要我,即證明我無用。」
杏友笑,「我應早些同你說。」
「今日也不遲。」
「有你幫我,當可成功。」
「莊小姐太客氣了。」
隔一會兒,杏友試采地問:「那日開除黃子揚,你可覺得過分?」
不料安妮答:「一發覺她是癮君子,當然要實時辭退,否則日後不知道多麻煩。」
杏友倒是一愣。
「公司還有點事,我先走了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黃子揚有毒癖?」
「有人見她注射。」
莊杏友卻不知道,她叫她走,不是為著那個。
安妮離去,杏友心中好過些。
看護隨口間:「看電視嗎?」
杏友笑答:「看,為什麼不看。」
電視上播放一套舊片,叫金玉盟,杏友已看過多次,聽對白便知劇情,十分老套溫馨動人,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蕩子。專心戀愛,直至天老地荒。
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敵,一想到明朝還要老闆或客戶開會。還有什麼意圖跳舞至天明。
她換一個電視台。
忽然聽得有女聲唱:「直至河水逆流而上,直至年輕世界不再夢想,百至彼時我仍然愛慕你,你是我存活的理由,我所擁有都願奉獻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