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直至海枯石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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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3 頁

 

  她微笑,「我。」

  我頓足。

  她改變話題,「故事寫得怎樣?」

  「進行相當順利。」

  姑媽點點頭,「你會安排一個合理結局嗎?」

  「我會掙扎著努力完成。」

  「口氣像東洋人。」

  我握住她的手。

  「自修,你對杏子塢的生意可有興趣?」

  我據實說:「我只愛寫作,對其他事視作苦差。」心中不禁生了歉意。

  「能夠找到終身喜歡的工作,十分幸運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那麼,杏子塢只好交給下屬打理了。」

  「姑媽,病可以慢慢醫。」

  她吁出一口氣,「自修,替我照顧元立。」

  「元立已經長大,十分獨立。」

  她靠在椅墊上,「我常常夢見他,小小嬰兒,站在我面前,看看我笑,總是赤著小腳。」

  我心酸,「那不是他,他一直獲得最好的照顧。」

  姑媽別過了臉,低聲說:「一直以為時間可以醬治一切創傷,對我來說,歲月卻更加突出傷痕。」

 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

  「自修,你可信海枯石爛?」

  我苦笑,搖搖頭,「永不。」

  「那麼,你相信什麼?」

  「我相信快樂時光,享受過也不枉一生。」

  未料到姑媽深深受到震盪,「呵,」她說:「自修,我願跟你學習。」

  千萬別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續一生一世,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的事,一定會得失望。

  看護進來了。

  我抬頭,「我們還想多說一會。」

  看護微笑,「難得你同長輩有說不盡的話。」

  我說:「長輩?不是,我覺得你像我姐妹。」

  「自修,你何等強壯。」

  「有時也在半夜煩得哭起來,不過,知道所有問題都得靠自已雙手解決。」

  「不覺累?」

  「休息過後再來,至於心靈,靠一口真氣撐著。」

  「多好。」

  「我改天再來。」

  「我或許會回美國休養。」

  「在哪一州,總來得到,難不倒我。」

  「聖他蒙尼加或聖他菲吧。」

  「你一喚我就出現。」

  「自修,難得你我投緣。」

  看護再三示意,我退下。

  元立迎上來,黯然不語。

  我輕輕說:「她那顆破碎的心始終未癒。」

  元立點點頭。

  「她已不大記得傷害她的是什麼人,也不想復仇,但那傷痕長存。」

  「她有無告訴你那赤足幼嬰的夢?」

  「她苦苦思憶你。」

  「可是我在屋內也穿著鞋子,我從未試過鞋脫襪甩。」

  「那是噩夢,不必細究。」

  「可憐的母親。」

  「這段日子,好好陪伴她,補償以往失落。」

  「我將追隨她到天涯海角,自修,你呢?」

  「我?」我需要工作,我有心無力。

  「是,你,跟我一起,我們找一間小白屋,住在母親旁邊,不用陪伴她的時候,一起學西班牙文。」

  我笑了,對他來說,要做就做,再簡單沒有。

  「自修,寫作在哪裹不一樣呢,說不定有更多新題材。」

  我坦白地說:「我只能負擔一個家,我不能買掉房子四處遊蕩。」

  「我怎會要求你那樣做,我可以負擔你的生活。」

  「呀,」我搖搖食指,「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錯誤,我不會接受你的饋贈,杏友姑媽為了區區一筆生活費,失去她一生至寶貴的自尊。」

  元立愕然,從前,大抵沒有人拒絕過他。

  我溫和地說:「姑媽若叫我,我會立刻過來。」

  「這是性格?」

  「不,這叫志氣,」我把臉伸到他跟前,笑嘻嘻,「可是很新鮮,從來沒見過?」

  他漲紅面孔,不出聲。

  有種女孩,沒有正職,專門伴人到處閒逛,全世界旅遊,周元立應該很熟悉這類女子。

  我,我已習慣自己覓食,飛得商且遠,有時傷心勞累,卻是自由的靈魂。

  走到醫院大門,有人迎上來。

  我意外,「山口,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

  他沒有回答,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,兩人互相打量對方,我幫他仰介紹,他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。

  我不會笨到建議三人一起吃頓飯。

  元立說:「我需與醫生詳談,自修,我們再聯絡。」

  我與山口離去。

  在車上,他自言自語:「富家子、驕傲、懶惰,與現實脫節。」

  我看他一眼,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有生活經驗的我,一眼看就分辨得出這種長髮兒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
  我笑笑問:「你呢,你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,在陰溝長大,咬緊牙關,一步步往上爬?」

  「差不多,有機會我慢慢同你說。」

  「無異你比他成熟,過五關,斬六將,難不倒你。」

  山口答:「他的路卻是鋪好了等他走。」

  「元立有他的荊棘。」

  「你在人前,會如此偏幫我嗎?」

  「你又不是我表弟。」

  「我猜到你會這樣說。」

  「山口,我送你回酒店。」

  「我只能留三天,東京有事等著我。」

  「我通宵修改合約給你。」

  「別叫我空手回去。」

  「放心。」

  一到家電話就響。

  元立開門見山地問:「你一個人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我祖父說:中國人從來不與日木人做朋友。」

  「許多老一輩的中國人都那樣說。」

  「日本人做得到的,周氏也做得到。」

  我愣住,這句話好不熟悉,呵對,杏友姑媽聽他們周家講過:凡猶太人做得到的事,周氏也有能耐。

  呵,歷史重演。

  「自修,你若想著作譯為八國文字,由最高貴的出版杜發行,再大肆做世界性宣傳,我幫你,何必同猥瑣的染金髮的東洋人打交道。」

  我要隔一會才能對他說:「元立,自費不能反應市場需要,寫作純為酬答讀者,沒有讀者,那麼辛苦幹什麼。」

  「有快捷方式為何不走?」

  「沒有滿足感,缺乏挑戰性,元立,我野性難馴,不是你可以瞭解。」

  「我的確不明白。」

  「不要緊,我們仍是好友。」

  「你有一日累了的話,請記得我處可以歇腳。」

  「我不會忘記。」

  「小心日本人。」

  我忍不住笑了。

  自費多簡單,自說自話,自作主張,我來翻譯,譯成十二國文字,每種印五百本,開記者招待會,派贈友好知己敵人,書上沒有定價,書局不見公開發售,這是幹甚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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