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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一章

  我的一生,像是受一個男人所控制,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別的感情生活,不過我與他之間,卻沒有怨忽憤恨,我們深愛對方,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,又不是情人,這一段感情,長而勞累,卻不苦澀。

  認識傅於琛那一年,只有七歲。

  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七歲。

  母親在那一年再婚,舉行盛大的舞會,傅於琛是賓客之一。

  那一日,我被穿上白色的紗衣,戴起白色的手套,站在舞會的一角,權充佈景。

  已經很倦很倦,一早起來,到婚姻註冊處觀禮,見母親身上緞子禮服,已深覺滑稽,低領子、粉紅色,像睡衣似的。

  一旁有觀禮的親友,不住投來好奇的目光,細細聲稱我為油瓶,指指點點。

  禮畢後有人一手拉起我走,看著車子有空位把我拋進去,載我到茶樓,胡亂給我一碗麵。

  這時紗裙刺我腿,半天沒有說過一句話,吃不飽,並且覺得涼。

  母親在很遠的地方,換上長旗袍與親友拍照,忽然一疊聲叫人傳我,他們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親身邊,她親暱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,示意我看牢照相機,卡嚓一聲,這張照片我至今保留著。

  在彩照中,母與女看著鏡頭,頭碰頭,不知有多親熱,但事實,事實永遠不是那回事。

  拍完照,她又飛到別人身邊去。

  連我都知道,這是她的大日子。

  她的化妝很濃很深色,遠看倒紅是紅,白是白,近看只見炭黑色勾出大眼圈,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,笑起來粉陷在皺紋裡,牙齒上有煙漬子。

  從沒有見過這麼粗陋虛假的面孔,我記得母親從前有最細滑的皮膚,父親叫我與她排隊相面孔,然後會笑說,面皮一樣細滑哩。

  我很困惑,又不敢出聲,吃完麵又被送上車子,接到舞會。

  年紀大的親戚都沒有來,母親又換了衣裳,與惠叔叔跳起舞來。

  那時才黃昏,他們已開始喝酒,有一隻很高很大的蛋糕,上面放著兩個小小糖人,象徵新郎新娘,母親與惠叔叔四隻手握著一把刀,用力切下去,眾人便拍手。

  我覺得非常非常寂寞,非常非常累,躑躅到一角,坐下,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,本是新的白鞋,不知被誰踩了一腳,有一個黑印子。

  我抓緊手袋,裡面有一塊手帕與十塊錢。

  一會兒,當一切結束之後,母親會帶我回新家,同惠叔叔一起住。

  因為祖母與外婆以及父親都不肯收留我。

  舞會中裙子擦裙子,悉悉索索,天黑了,我仍躲在一角,忽然之間,再也忍不住,眼淚掉下來。

  我跑到一個角落去專心哭泣。

  「你好。」

  有人在我背後說。

  一整天都沒有人同我說話。這會是誰呢?

  我抬起頭,看到一個男人,年紀比惠叔年輕點點,正探頭看我呢。

  我別轉身子,不讓他知道我在哭。

  「你是誰?」他問我。

  我不回答。

  「不會說話嗎,」他取笑我,「是啞巴嗎?」

  「誰是啞巴,你才是啞巴。」

  他算準孩子會這樣回答。

  「你為什麼哭?」

  「我沒有哭。」

  「哦,那麼一定是灰塵掉到眼睛裡。」

  我不去理他。

  「啊,對了,我的名字叫傅於琛。」

  「付於心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繼後許多許多年,我都叫他付於心。

  「你叫什麼?」

  我不肯回答。

  「你父親呢?」

  「他不在這裡。」

  「你母親呢?」

  我也不肯回答。

  「她穿什麼顏色衣服?」

  「白色。」只有一個女人穿白色。

 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會兒,一呆。

  「你姓周?」他問。

  我點頭。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聲音非常非常溫柔。

  母親與惠叔叔摟著笑個不停。

  「你一定餓了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來,我帶你去吃東西。」

  我搖頭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不要跟陌生人走。」

  「對的,那麼你要吃什麼?」

  我仍搖頭。

  他笑笑走開,「等一會兒,我馬上回來。」

  我等他,他沒有使我失望,帶熱狗與牛奶回來。

  我很懷疑吃了腦袋會長出耳朵來變驢子,但是實在太餓,全副吃下去。

  然後瞌睡。

  記得找到張沙發,靠著就閉上眼睛。

  也不知睡了多久。

  是母親一直搖我,我聽到她聲音,「老傅,玩得高興嗎?怎麼不見你跳舞,同誰來?」

  惠叔也在一旁說:「伊利沙伯黃呢,我們明明請了她。」

  我睜不大眼睛。

  「女兒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老傅,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。」

  「錯了,我並不喜歡小孩。」

  我由他抱起,送上車。

  婚禮完畢,母親成了惠太太。

  在別的地方,還有一個惠太太,離了婚,帶著兩個男孩,與母親不見面。

  住在惠家,生活很過得去,惠叔叔是那種很不在乎的人,不拘小節,家裡多雙筷子,根本不在計較範圍,不過他也絕對不會前來噓寒問暖。

  一年之後,他忘了家中有這麼一個女孩,正合我意。

  女傭是母親帶過來的,服侍周到,這是我一生中,過得異常舒暢的一段日子,惠叔是個好人。

  他喜歡旅行,與母親不斷外出,我的抽屜裡放滿了各國紀念品。

  有一隻玻璃紙鎮,半圓型,裡面有間小小紅色屋頂的小房子,把紙鎮搖動,白色的碎屑在液體中攪動,像下雪,我稱它為下雪的紙鎮,自德國帶回。

  又有一串萊茵石的項鏈,因為掉了一粒,母親將它給我玩,我愛把它垂在額前,扮作印度舞孃。

  「承鈺。」

  「很特別的名字。」

  母親不願意再討論下去,「怎麼辦,惠,你背她出去。」

  「叫醒她。」

  「我來。」

  抽屜裡太多別的同齡女孩所沒有的玩意兒,這是我所得到的。

  我失去的呢?最令我納悶的是,以後再也沒有見過親生爸爸。

  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,同什麼人在一起,有沒有想念我。

  完全不知道。

  不過我仍然跟他的姓,我姓周。

  母親還幫我收集各類明信片,這使我小學時期在小同學面前地位崇高,每次帶兩三張回學校,告訴他們,巴黎聖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麼特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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