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們在什麼地方?」
「都住在本市。」
「你從來不見她們。」
「我們不是一母所生。」
「我明白了,你是私生子,你父同你母沒有正式結婚,他們姘居生下你。」
「承鈺,你的坦率時常使我難堪。」
「是不是?」
「是。」
「他們對你不好?」
「家父很怕大太太。」
不用再說了,他一定吃盡苦頭。
「你母親呢?」我說。
「她去世早。」傅於琛說。
「你是孤兒?」
「一直是。」
「我也是,」我拍胸口,「我也一直是孤兒。」
「你說得不錯,承鈺,我們倆都是孤兒。」
我與他沉默下來。
過一會兒我問:「後來呢。」
「在我三十二歲那年,家父去世。」
「那是我認識你的那年。」
「是。」
「發生了什麼?」
「他把遺產交我手中。」
「你不是說他怕大太太?」
「他死了,死人不再怕任何人。」
「那個老虔婆還活著嗎?」
「活著。」
「啊呀,她豈非氣得要死?」
「自然,與我打官司呢。」
「她輸了。」
「我持有出世紙。」他微笑。
「所以你們父子終於戰勝。」
「可以那樣說。」
「你們付出三十三年時間作為代價?」
「也可以那樣說。」
「快樂嗎?」
「我所做的,只不過是我必須做的,與快樂有麼關係?」他歎口氣,「事實上世上一切同快樂有麼關係?」
「你與我在一起,也不快樂?」
「承鈺,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。」
「是嗎,唯一的?馬小姐呢?」
他怔住。
我看著他,他也看著我。
「誰告訴你她姓馬?」
我不出聲。
「你不要碰她,知道嗎?」
我大大地覺得委屈,「你保護她,而不是我?」
傅於琛冷笑,「我太清楚你的殺傷力。」
「我——」
他已站起來離開,不給我機會分辯。
我怒極,伸出腳大力踢翻茶几,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嘩啦一聲倒下,打在地上,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。
傅於琛沒有回頭看我。
他有他的忍耐限度,我過了界限,自討沒趣,乏味。
我們時常三兩天不說話,僵著,直到他若無其事地與我攀談起來。
這次我一定會認真地得罪他。
他愈保護馬小姐,我愈不甘心。
第二日就約鄧路加出來。
隨便地問起他的家世,在一杯冰淇淋時間內,他說了許多許多許多。
三個姐姐,他是獨子,全是同胞而生,自小疼得他什麼似的,他最早學會的話是「弟弟真好玩」,因為人人抱他在手,瞇瞇地笑,說的全是這句話,祖父母、父母、叔叔、姐姐、店裡的夥計,都爭著寵他。
這時不得不承認鄧路加本性純良,他並沒有被寵壞,待人接物非常穩重,一點沒有輕佻的樣子。
姐姐送的跑車,不敢開出來,怕父親說他招搖,可見家教是好的。
傅於琛想把我嫁入鄧家。
但是,循規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規行矩步的女孩,周承鈺是裁壞了的衣服,再也不能翻身。
「願意見家父家母嗎?」路加問我。
我搖搖頭。
什麼都沒有做,已經心虛,伯父母像是照妖鏡,邪不勝正,無事不登三寶殿,見來作甚。
我有種感覺,這一關不好過,傅於琛有些一廂情願,他偏心於我,對我另眼相看,所以認為鄧家的長輩也會如此,多麼天真。
與伯父母見了面,如果他們問「傅小姐,怎麼令尊不與你一起」,我怎麼回答?說「我不姓傅我姓周」?
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鏡。
「在想什麼?」路加問。
「沒什麼。」
「總覺得你有時會像元神出竅似的,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。」
我微笑,「一飛出去同夢魔皇大戰三千回合。」
路加大笑起來,他說:「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。」
但在這表皮下,周承鈺是一個極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。
路加握住我的手,「我要等你長大。」
「我才不要長大,永遠做十五歲多好。」
「你不像十五歲。」
痛苦塑造性格,路加也不像二十三歲,很多時他比我幼稚。
陪他說了那麼久閒話,漸漸進入正題。
故意不在乎地說:「他們好似已論到婚嫁。」
路加一怔,隨即想起來,「你指傅先生同馬小姐。」
「噯。」
「沒有這麼快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公司裡同事都這麼說,馬小姐家裡不大贊成。」
這倒是一宗意外。
居然會有人嫌傅於琛,我想都沒想過。
「但他們幾乎已經同居。」
「噓——」路加將一隻指頭放唇上。
在那個時候,同居還是很難聽的一個名詞,太醜惡與不名譽,社會上只有少數人才會有膽量付之實踐。
路加面孔都紅了。
「馬小姐算是好出身?」
「她們家是生意人,據說母親極為反對。」
「小姐年紀也不輕了吧。」
「好像有二十七八了。」
「怎麼沒人要?」
路加看著我微笑,「你對馬小姐的興趣真大。」
「她有機會姓傅,你能怪我太關心?」
「傅先生結過一次婚,又有——」
我給他接上去,「又有一個私生女,所以馬家對這頭婚事並不是太興奮,不過越拖越是糟糕。」
路加只是微笑,不肯再說下去。
我問路加,「女人到了三十歲尚未結婚是什麼樣子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我們兩人都不認得三十歲未婚的女性。
「一定很彷徨。」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到三十歲。
從來沒想到,每個人總會到三十歲,除非在二十九歲那年死了。
三十歲對年輕人來說,是人類年齡的極限,一過這界線,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。
說得緊張,不禁與路加投機起來。
一時不覺,與他做了朋友。
他很有德行,雖然非常想討我歡喜,但想在他嘴裡討得獨家新聞,並不容易。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。
最後,他給了我很好的忠告:「我看你對這件事是非常擔心,為什麼不請傅先生把馬小姐正式介紹給你認識呢,有什麼活當面說清楚,豈非好過放在心中揣測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