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家,只見一式的路易維當行李排在走廊間,馬佩霞小姐已經大駕光臨。
她迎出來,「承鈺,我們找你呢,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我指指馬可:「赴約。」
馬可有禮地招呼她。
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,凱斯咪羊毛衫,窄腳管褲子,一條大大的喧默斯絲巾搭在肩膀上。一兩年不見,她氣色更好,神態更雍容,在傅於琛悉心栽培下,什麼都能開花。
當下她在燈光下細細看我,讚歎,「這些日子來,承鈺,你出落得益發好了,活脫是個小美人。」一邊向馬可眨眨眼。
馬可知道我們有一籮筐的話要說,識趣地告辭。
「那是你的男友?」馬小姐笑問,「怪不得約翰垂頭喪氣。」
「傅於琛呢?」我問。
「還沒醒,他一直不能在飛機睡。」
「待會兒醒了,半夜誰服待他。」我坐下來。
馬小姐苦笑,「還有誰?」
「你們路遠迢迢地趕來,到底是為什麼?」
「他沒說?」
「還沒有。」
「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,他重病垂危。」
啊。我失聲呼叫。
「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,他答應了他。」
「我母親是否仍與卡斯蒂尼尼在一起?」
「是,她在他身旁。」
「可憐的老頭,臨終還要對牢一隻大喇叭。」
馬佩霞本來想笑,又忍住。
隔一會兒我問:「你不覺得奇怪,為什麼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?」
「我也這麼問他。」房門口傳來傅於琛的聲音,他起來了,披著睡袍。
「他怎麼回答?」
「他說,承鈺的面孔,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裡筆下的天使,他願意在死前再看見你。」
我歎道:「奇怪的小老頭。」
傅於琛凝視我,「奇怪?並不,我覺得他眼光奇準。」
馬佩霞輕輕說:「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懷的面孔。」
我不愛聽這些,別轉頭,「我們幾時出發往米蘭?」
「明天就去,約翰會替你告假。」
「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。」
馬佩霞笑,「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,但是我們卻想見你,尤其是他,」她眼睛瞄一瞄傅於琛,「每次吃到桃子便說:承鈺最喜這個。看到我穿件白衣裳,又說:承鈺最喜歡素色。但實在忙,走不開……」
我看住傅於琛,他也看住我。
漸漸聽不到馬佩霞說些什麼,走不開,可是一有借口,飛蛾撲火似的來了。
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。
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,他們倆沒睡好,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。
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,將郵票一張一張鋪床上細看,這是最佳催眠法,一下子就會累。
然後在郵票堆中睡熟。
第二天一早,馬佩霞進來叫醒我,自我長髮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。
「要出發了?」
她點點頭。沒有睡穩,一有了年紀,看得出來,眼圈黑黑的,又得比傅於琛更早起服侍他。
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,她睡足以後,才恢復笑臉。卡斯蒂尼尼令管家來接我們,抱歉他有病在身,不能親自出來。
傅於琛看著我說:「他知道你與令堂不和,沒令她來,多麼體貼。」
我說:「可惜最後還是不得不看到她。」
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。
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,會不會也胖得似一隻蘑菇。
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,米蘭髒而多霧,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。
我轉頭回傅於琛一句,「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裡來往,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。」他與馬佩霞都沒有回答。
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,他提供一個機會給我,使我不致給傅於琛看死一輩子。雖然他與我亦無血緣關係,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,但到底是個選擇。
有了選擇,別人便不敢欺侮你。
管家叫我們隨他走。
經過大理石的走廊,我們到了玫瑰園,從長窗進入圖書室,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。
他似盹著,又似魂遊,我心一熱,趨向前去。
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來,我在他身邊蹲下。
他瘦多了,整個人似一隻風乾水果,皺皮包著一顆核,肉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。
我轉頭看傅於琛,他們沒有進來,只向我遞一個眼色,然後跟管家離開。
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,花香襲人,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,有一隻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,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,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,失去生命力。
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,「基度,基度。」
他自喉頭發出唔的一聲。
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,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。
「你叫我來,我來了,你要喝一口水?」
「你來了。」他終於微微睜大眼,「安琪兒你來了。」
他示意我握他的手。
我照他意思做,那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,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。
「你沒有忘記老基度?」
「沒有。」
「謝謝你來。」
「你如何,你好嗎。」我輕輕問他。
「我快要死了。」
我不知說什麼好,因貼得近,長髮垂下,掃到他衣裳。
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髮,「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,我認識一個女孩子,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發,只不過是金色的。」
「金髮美麗得多。」
「黑髮也美。」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。
「她怎麼了?」
「她跟別人結了婚。」他苦笑。
「啊。」
「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,她父親擁有葡萄園,不能匹配。」
「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,如但丁與比亞翠斯?」
基度吻我的手,「可愛的安琪,不不不,不是這樣,但多麼希望可以這樣。」
「我希望你會恢復健康,基度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念我?」
「有。」
「你母親?」
「沒有。」
他又笑,「看到你真開心。」
「我還沒有謝你,多得你,我不用離開傅於琛。」
「傅於琛有沒有來?」基度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