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住飄忽流離的旅行,永恆性節食,緊張的工作,都叫人精神支撐不住。
填飽肚子,摔下匙羹,倒在床上。
第二天中午來敲門的是傅於琛。
雪還在下。
他身上深灰色凱絲咪大衣的肩膊上沾著雪花,雪溶了,就是小小一個水漬。
他說: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他已打聽到袁祖康的事。
「讓我幫你的忙。」傅干琛說。
「我自己會得處置。」我說。
「這些律師會叫你傾家蕩產。」
我燃起一枝煙,「我欠他這個情。」
「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,尤其是這個人!」
「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活過。」
「這是離開他的時候了。」
「我們已經離婚。」
「為什麼不聽我的話?」
「傅於琛,只要你說一句話,我馬上離開紐約,跟你回去,你為什麼不肯說?」
「我不能夠。」
「那麼不要管我的事。」
「叫我知道,就不能不管。」
「下午我要飛回牙買加,你要不要跟著來?」
「放棄袁祖康!」
我沒有。
我們輸了官司,他被判入獄一年,到那個時候,兩人的關係不得不告一段落。
祖叫我回家休息。
他忘記我並沒有家。
他摸著我面孔說:「我一生一世感激你。」
但是我並沒有救到他。
在這個期間,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別人手上,我吃得很多,開始胖,像我這種高度,添增的頭二十公斤還不大看得出來,他們把四十四號的衣裳在背後剪開來遷就我尺碼,但是我沒有停止吃,心情壞的原故,也不接受忠告。
終於我不得不停止工作。
馬佩霞找到我的時候,我肥壯如一座山。
她撲哧一聲笑出來。
因為肥人脾氣都較好,所以也陪著她無奈地笑。
剛想問她,是否傅於琛派她來做什麼,她卻說:「我與傅於琛已分了手。」
她又說:「回來吧,回來同我住。」
「你們看到我氣數已盡?錯了,幾年來我頗有點積蓄。」
「這樣吃下去,怕不坐食山崩。」她擰我面頰。
「你此刻可有男朋友?」我說。
「我們已訂婚。」馬佩霞說。
我一怔,由哀地說:「恭喜恭喜。」
「你呢,你在感情上有沒有新領域?」
我大笑起來,「你是男人,你要不要胖婦?」
「這些花這些巧克力,不見得是你自己買的。」
「這些人消息不靈通,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,哈哈哈哈。」
「有沒有想過利用目前的工作,真正做些同時裝有關的事業?」
「你又來了,一天到晚恨鐵不成鋼,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,明知這是白人的社會,咱們這些人能混口飯吃,不外是靠感覺新鮮,像一種玩藝兒,點綴點綴無所謂,打起真軍來,哪用得著我們。」
馬佩霞不出聲。
「傅於琛說你幹得出色極了,可是?」
「開到第十一家分店。」
「多好,簡直托拉斯,女人不穿衣服最狠,否則真還得讓馬佩霞賺錢。」
「聽你說話,頭頭是道。」
「這是袁祖康的功勞。」
「你還念著他,我早聽人說你有男朋友。」
「幹我們這一行,人人都有男朋友。」
「跟我回去如何?」馬小姐說,「我用得著你。」
「我不想回頭。」白兜圈子,又回到原來的地方。
「那麼當休假,放完假再回頭。」
「有什麼好做的?」
「參加傅於琛的婚禮。」
我一震。
他又要結婚了。
我失聲,「你為什麼把他讓出來?」
「十年了,緣分已盡,我太清楚他,不能結合。」
馬佩霞聲音中無限失落。
我呆了許久許久。
先是他結婚,再輪到我結婚,然後他又結婚,幾時再是我?
「來,我們齊齊去觀禮。」
「我太胖了,不便亮相。」
「那麼節食,保證一兩個月便可瘦回來。」
「婚禮幾時舉行?」
「六月。」
「好的,讓我們回去。」
也沒有即刻成行,不知有多少東西要收拾,身外物堆山積海,都不捨得扔。
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,天天出去談八九個鐘頭生意,辦貨,做正經事,回來還做沙拉給我吃,只給我喝礦泉水,一邊還幫我收拾。
「唯一值得留下來的,是那些封面。」她說。
我已餓得奄奄一息,眼睜睜看著我的寶物一盒一盒扔出去。
「這些,這些是不能碰的。」她指著一隻樟木箱。
她記得,她知道。
我們投資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給對方,有許多事,根本不用開口說。
傅於琛又結婚了。
這麼精明能幹的男人,卻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。
婚禮盛大,最令人覺得舒服的是,新娘沒有穿白紗,她選一套珠灰的禮服,配傅於琛深灰的西裝。
我跟馬佩霞說:「樣子很適意。」
她卻有點醋意,「這種女子在本市現在是很多的,是第一代留學回來的事業女性。」
我一直沒有同傅於琛聯絡,他明知我已回來,也沒有主動約會。
自然,他要籌備婚禮,太忙了。
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,他總是企圖拉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來作掩護。這麼大的男人,有時像個小孩子。
他以為他安全了。
「新娘子叫什麼名字?」
「叫傅太太。」
馬佩霞說的是至理名言。
我們趨向前去與一雙新人握手。
傅於琛看到我,把妻子介紹我認識,我心如刀割般假笑,那笑聲連自己都覺得太過愉快,又急急剎住。
傅於琛低頭別轉面孔,他的新娘詫異。
我們總是在婚禮上見面。
馬小姐遞給我一杯香檳,我推開,「加路裡太重。」若無其事地連喝數杯黑咖啡。
趁馬小姐與熟人周旋,我跑到露台去站著。
經過這麼些年的努力,到底得到些什麼,仍然不能獨立,仍然不能忘懷二十年前事與人。
馬佩霞做得到的事,我沒做到。
我自手袋中取銀白兩色的帖子看,新娘有個英文名字,叫西西利亞,姓汪,或是王,甚至是黃。
她的年紀與我差不多。
「你好嗎?」
我抬起頭來,看到一位年輕人。
「我知道是你,」他喜悅地說,「今天我運氣特佳,我有預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