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夾門推開。
「我的睡房通向露台,這一列衣櫃是他替我做的,可惜上學必須穿校服,這是梳妝台,這一列化妝品都是他買給我的。」
沒有反應。
「趙小姐?」我轉過頭去。
咦,她面色發青,站在房角。
我問:「你不舒服嗎?」
「不,沒有……你說下去。」
「小時候,曾對他說,想要嫁給他……」我笑,忽然發覺笑得有點像母親,趕快停止。
「你同他,是這種關係?」
我咧一咧嘴唇,「不然就得住孤兒院去,父母都不收留我,幸虧他對我好。」
趙小姐雙目發出奇異的神色,「你還是個孩子呢。」
「我與你一樣高了。」我再微笑。
「我們就要結婚。」
「我知道。沒有影響吧,他仍是……義父。」
趙小姐忽然尖叫起來,我瞪住她。
她奔下樓去。
我站在梯頂看著她一直走進客廳去取外套手袋。
傅於琛聞聲跑出來,「怎麼回事,令儀,令儀!」
她沒有理他,一直奔出去。
我不明白,剛才所說的,每句都是實話,是什麼令她這麼不高興?真是小姐脾氣。
傅於琛上來,隔一段距離看住我。
「承鈺,你真是妖異。」
我說:「別為了另一個女人責怪我。」
「你對她說了些什麼?」
「為什麼不去問她?」
「別擔心,我會。」傅於琛生氣了。
真是一個奇怪的人,為了那樣的小事生氣,認識他這麼多年,他從來沒要我看過他的臉色……真叫人難堪,然而什麼都有第一次吧,真是沒奈何。
他很快就自趙令儀處獲得答案。
她是那種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傾訴的女人。
傅於琛反應激烈過我所想像,他派司機把我自學校截回去。
劈頭只有一句話,「你下學期到英國去寄宿。」
我說:「我不去。」
「不由你不去,我是你的監護人。」
「不去英國。」
「你放心,你不會碰上令堂,英國大得很,即使與她重逢,你也不必擔心,你比她厲害多了。」
我什麼也沒說,轉身回房間。
「站住。」
我遵命,停止腳步看著他。
「你為什麼說那些話?」他問我。
他的表情慘痛,如被毒蛇咬了一口。
「什麼話?」
「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,為什麼?為何破壞我的名譽?」
「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麼,何必理會她。」
「我們快要結婚,我同你說過。」
「現在不會了吧?」
「你太可怕了,承鈺。」
我回到房間去,伏在書桌前,扭開無線電,音樂悠揚,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,我伸手啪地關掉它。
忽然之間我後悔了。
我所要的,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,直到自己經濟獨立,自給自足。
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。
我開門出去,想對傅於琛道歉,他已經外出。
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,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。
他要即時把我送走。
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,為著這麼一點點小事,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。
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狗,興致一過,即嫌麻煩,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。
我們因此生疏了。
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,閱歷驚人,無所不知,要隔上十年,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。
因為,他說:「我真的糊塗了,連我也不曉得,我心中有些什麼企圖慾望,你已漸漸長大,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。」
結果他娶了趙令儀。
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。
才九個月罷了,兩人就拆開。他自由慣了,她希望他留在身旁,什麼都要徵求他意見,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。
離婚後傅於琛的財產不見了一半。他們說,他的女朋友開始多而雜。
那時,寄宿生的問題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煙那麼簡單,要不同流合污,要不維持清醒。
沒有與他們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簡單,只不過是膚淺地憎恨他們的外貌,男男女女都長滿一面孔皰皰,密密麻麻布著膿頭,閒時用手指去擠,髒得不像話。有些擦了藥,整個下巴褪皮,血淋淋的,令人不敢正視,誰還敢同他們出去玩。
一次勉強赴約,那個男生搔搔長髮,頭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,這時才發覺那件芝麻絨大衣原來是純灰色的,一陣噁心,趕快逃回去。
一個學期結束,傅於琛親自來接我走。
刑期已滿。
足足十一個月呢。
臨走又不捨得了,與同學逐一話別。
傅於琛後來說,我看到他,一點也不驚異,像是意料中事,知道他遲早會來帶我回去。
但這是不正確的,我不知他會來,近一年來我們不曾通過信,亦不說電話,音訊中斷,半夜驚醒,時常不知身在何處,這樣的懲罰,對我來說,已是極大的考驗。
每日都不知怎麼熬過,朝朝起來,看著魚肚白天空,都有在靈界邊緣的感覺。
然而時間總是會過去的,他終於出現。
但我不動聲色,我已學得比從前乖巧得多。
他在教務室出現。
校長例牌客套並且驕傲地說:「英倫對她有好處,是不是?」
傅於琛說:「她長高了。」
其實沒有,我已停止長高,看上去比從前高,那是因為瘦了好幾公斤。
當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來,只是不相干並浮面地微笑,只把他當一個監護人,做得那樣好,相信一點破綻都沒有,連眼睛都沒有出賣我。
「傅先生,」校長說,「希望她會回來繼續升學。」
「是,我們先到歐洲去兜個圈子才作決定,請把學位替她留著。」
「一定,一定。」
他幾乎立刻把我帶走。
來的時候,還有一個原因,走的時候,卻什麼道理都沒有,只有我才習慣這樣的浪蕩生活。
到食堂去與同學話別,大家吃杯茶。
傅於琛問:「那個大鼻子長滿面皰的男生是誰?」
我沒有回答。
我無意關注他們,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鼻子,他們時常說東方人的鼻子太小,不知如何呼吸,而且每個人都生暗瘡,我沒有在這堆人中找到知己。我們當日乘飛機離開,往歐洲大陸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