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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頁

 

  一路上我很少說話,維持緘默。

  以前,沉默表示壞脾氣,現在,無論如何,嘴角總透露著微笑的意思,這是同英國人學的。

  在巴黎狄拉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,他問我:「你還生氣?」

  我吃一驚,心頭一震,他不但把我當成人,而且把我當女人。

  我看他一眼。

  這些年來,他都沒有老過,簡直同化石一樣了,自任何角度看去,都呈完美,不論中外的異性,相信都會認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。

  他嘴裡並沒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。

  我想他從此不會再說趙令儀這三個字,過去便是過去。

  我嘴角露出一絲真的微笑,我與他的關係,卻是永恆的。

  「沒有,」我答,「我怎會生氣。」

  「沒有最好,陳媽等著你回去。」

  「她好嗎?」

  「身體還過得去。」

  「你仍住那裡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新房子當然已經轉了名字。

  「你的功課仍然很差。」

  「是,始終提不起勁來。」

  他在陽光下看著我,忽然說:「看著你,承鈺,真使人老,你整個人是透明的。」

  當時自然不明白,只投過去疑惑的眼光。

  人怎麼會透明?又不是隱形人。後來知道了。

  少男少女真是美,完全透明,吸收了光華,然後再反射出來,明亮雙目,緊繃皮膚,整個人如罩在霧中,朦朦朧朧,似懂非懂,身體是大人的身體,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,有探討的餘地。

  後來是明白了,如光線穿過玻璃。

  傅於琛有些微的激動,要稍後才平靜下來。

  我以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,不置可否。

  「寄宿生活好嗎?」

  我搖搖頭,「浴間在走廊盡頭,半夜要走三分鐘才到,寒風刺骨,年老要是染上風濕,就是那個害的。」

  「可是你也學了不少。」

  「是,學了很多。」誰要這種鬼經驗。

  讓我做一個最幼稚享福無知天真的人好了。

  嘴裡說:「終於學會與人相處,試想想,三個人一間房,不由你擁有自我。」

  「將來出去做事可有用了,坐在大堂裡,與同事和睦相處。」

  「坐大堂?」

  「一開始的時候,哪有房間坐?當然是大堂。」

  本來我以為做人挨到十八歲出來找份工作自立已經大功告成,現在看來,差得遠哩,心中暗暗吃驚。

  但我不談這個,「開頭室友之間吵得不亦樂乎,後來都吵疲倦了,各自為政。」故意說些閒事。

  「吵什麼?」

  「爭地盤,只有一張床靠窗,三個人都想霸佔它,直到六個月後,其餘兩個室友調走,才輪到我,剛擁有它,自己也要走了,不知便宜了誰,」我惋惜地說,「辛辛苦苦打天下,得益的是別人,真不是味道。」

  傅於琛歎口氣,「聽你說,倒與我們的世界差不多。」

  「是嗎?一樣壞?還以為成人那裡好得多。」

  「你沒有同人打架吧。」

  「沒有,有些華籍女同學學會詠春拳才來,免得吃虧。」

  「父母們是越來越周到了,」他感歎。

  「你有了孩子嗎?」

  「沒有。現在的婦女,已漸漸不肯生育,也許到你成年這種情形會更顯著。」

  太陽漸猛,照進我的眼睛裡去,我伸手揉了揉。

  他站起來結帳。

  他始終看到我的需要,體貼我。

  不見得每個男人會這麼做。

  記得母親那時候從天黑做到天亮,從天亮再做到天黑,磨得十指生繭,八點多鐘回到家還得雙手插在冷水中幾十分鐘洗碗洗筷……都是因為得不到一點點體貼,這才嫁給惠叔。

  第三章

 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遊遍了法國才走。

 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,穿得極之隨便。

 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,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。

  他租了兩問房間,走路一前一後,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。

  到回家的時候,彷彿誤會冰釋了。

  但是我心底知道,一切很難如前。他們成年人旁騖多,心思雜,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,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。

 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,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,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,人,總要保護自己。

  陳媽出來,我笑嘻嘻與她擁抱。

  她喜道:「高了,長高了。」

  這才發覺,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麼好,就以「長高」為話題,相等「你好嗎」。

 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,躺上自己的床,恍若隔世,突然感慨地想,能在這裡睡一輩子,也就是福氣了。

  並沒有急著找學校,但與舊同學聯絡上,同年齡到底談得攏。

 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,苦得不得了。

 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,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。

 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,本來四五個人,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,成為一大堆人,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,不能成排坐,於是改為喝茶。

 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:「周承鈺。」

  我看著他,一點印象都沒有,「我們見過嗎?」

  他深意地說:「豈止見過。」大家詫異地起哄,取笑我們。

  他比我大幾歲,面孔很普通,身體茁壯,實不知是誰。

  旁邊有人說:「自己揭曉吧,惠保羅。」

  一提這個惠字,我馬上想起來,是惠大,要不就是惠二,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。

  我衝口而出,「惠叔好嗎?」

  「咦,他們真是認識的。」

  「你是老大還是老二?」

  「老二。」

  我點點頭,像了,惠大今年已經成年,不會同我們泡。

  我再問:「惠叔好嗎?」

 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,沒有回答。

  見他不肯說,也就算了。

 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。

  不知誰說的,欺侮人的人,從來不記得,被欺侮的那個,卻永誌在心。

  在這個時候,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,不好相與。

 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,無頭無腦地說:「大不如前了。」

 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。

  「他又結了婚,我們一直同舅舅住。」

 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,我歎口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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