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爸,你還有太初,你還有我。」
「是呵。」他臉上泛起一陣紅光,「是,我還有你們。」
「爸,你休息吧。」我很疲倦,「你也該睡了。」
「好,好。」他還不肯放開我。
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方老先生。他從來不顧及別人的需要,從來不替別人著想。妻子跟著他的時候,他也沒有什麼圖報的打算,渾渾噩噩地享福,而妻子離開他之後,他也不做什麼,糊里糊塗地過了。就像今夜,我已經坐了十多小時飛機,累得不亦樂乎,他卻沒想到這一點,巴不得我陪他談個通宵。
人倦了脾氣就急躁,我匆匆向他告別,駕車回家。
洗了澡倒在床上,馬上呼呼入睡。
清晨我聽得電話鈴響了又響,卻沒有力氣去取過話簡。
電話鈴聲終於停了。
我翻一個身繼續睡。
過了沒一會兒,門鈴大作,夾著大力急促的敲門。
我無法不起床去開門。門外站著驚惶的太初,一額頭的汗,她拉著我尖聲問:「你為什麼不聽電話?爸爸在醫院裡!」
我頓時嚇醒了。「醫院?」我忙抓起牛仔褲套上,「怎麼會?我昨夜與他分手時還好端端的。」
「他心臟病發作,倒在地上,房東發覺,把他送進醫院,我已去看過他,醫生把他當作急症處理,不准探訪,棠哥哥——棠哥哥——」她大哭起來。
我一語不發,與她趕到醫院去。
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時刻。
她父親於當天下午心臟病逝世,享年四十九歲。
太初哭得雙眼紅腫,傷心欲絕。
我把消息報告香港那邊。黃家電報電話絡繹不絕地來催我攜太初回港。
但是太初悲傷得根本連說都不會說,天天抱著她父親的遺物傷神。
對於黃家的勢利,我亦十分反感,現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,何必逼人急在一時間動身?她爸的屍骨未寒。
太初整個人消瘦下來,晚上睡得壞,白天吃得少。
她內疚在她父親有生之年沒有抽更多的時間出來陪他。
四十九歲。無論如何,誰都得承認這人是英年而逝,但方老先生活著的時候不論外表與內心,都已像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。
他早就死了。
在他妻子離開他的那一日,他就死了。
黃家派來的第一個說客是溥家敏。
溥家敏與黃家有莫大的淵緣,這我知道。
我對溥沒有反感,他溫文有禮,英俊風流,而且他的態度好。
來到我們這裡,他說明來意,便坐在客廳中出任說客。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只不過忠人之托,只好跑了來坐著。
他跟我說,「羅太太叫我來的……她叫太初別太難過。」
太初問:「她自己為什麼不來?」
「她……不方便來。」
「我知道,」太初含淚說,「她看不起他,她看不起他!可是他已經死了呀。」
「不不不,」溥家敏分辯,「沒有這樣的事,太初,她並不是這樣的人,你們誤會了,她要來,又怕你們不歡迎,她天天等你們的消息,你們又沒有喚她一聲。」
傅家敏說:「羅太太的脾氣是這樣的,過去的事便過去了,並不是薄情寡義,對方協文,對溥家明,她都是一貫的態度,你不能誤解她。太初,尤其是你不能。」
我歎口氣。
這溥家敏一表人才,說起話來有時卻夾纏不清,像個戀愛中的女郎。
太初打發他,「你請回吧,我可以動身時自然會動身。」
他凝視太初,「我在這裡陪你。」聲音很輕。我不由得生氣了,「這裡有我。」
「多個人也好,葬禮還沒舉行,多個人幫手也好。」他說。
太初猶豫了,她終於點點頭。
我感覺到溥家敏對太初有特殊的感情,也許是為了她母親的緣故,愛屋及烏。但是,他太目中無我,可惡。
「我住在喜來頓酒店。」他說,「你們可以隨時找我。」
我說:「反正你每天早上九點總會來這裡報到。」
溥家敏沒有理會我語氣中的諷刺,他溫柔地對太初說:「我明白你的心情,當我大哥去世的時候,我也只有一種感覺:我巴不得跟了他去。」
大初聽到這話,如遇到知己,抬頭看著他。
他嘲弄地說下去,「能夠跟去倒也好,這就少了數十年的煩惱。」
我愕然,像他那樣的人也有煩惱,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該買條繩子來自我了斷。
「但我還是活下來了,」溥家敏說。
溥家敏說:「活得健康,活得高興,也就是報答了你父親的養育之恩。你想想看,如果他知道你這麼傷心、消極、精神不振,他會怎麼樣?」
他真會說話,那張嘴,樹上的鳥兒都騙得下來?
果然,太初精神一振,全神貫注地聆聽。
「我會每天來看你,」他說,「你要當心身體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太初感激說。
他拍拍她的手。
我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我問溥家敏:「溥太太沒有來嗎?」
他微笑,「她要照顧孩子。」
太初問:「溥先生有幾個孩子。」
有心思管閒事了,由此可知心情是好點了,這溥家敏幾句浮滑的場面話生了奇效。
他答:「目前六個孩子,四男二女。」
太初睜大眼睛,「這麼多!」
「多嗎?並不多,咱們上一代都有五六個孩子,孩子們有生存的權利,不必擔心他們的將來,如今的父母為了自己自由,逃避責任,只肯生一兩個……」
「人口太擠了。」太初說。
我沒有插嘴,因我覺得給太初一個輕鬆的談話機會,也是好的。
「當然,我只是說:有資格生養的父母,可以多多生養,」他欠欠身,「我不是指每個人,世上總能為聰明人騰出空間。」太狂妄了。
太初問:「溥先生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嗎?」問得好。
溥家敏微笑,「我為聰明誤一生。」
太初困惑了。
我咳嗽一聲,「喝杯咖啡好嗎?」
太初沒答,他先答:「我要一杯黑咖啡。」
豈有此理,他當我是侍役?是後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