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初說:「我來做。」我與她擠到小廚房去做蒸餾咖啡。
太初教訓我:「你怎麼對他不客氣?」
「他是老幾?我幹嗎要對他客氣?」
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
我冷笑一聲,「我現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,但我比他堅強,我會鬥爭到底。」
「你這說的是什麼話?神經病!」太初白我一眼。
溥家敏探頭進來,「我能幫忙嗎?」
「這兒沒你的事!」我忽然露出不滿。
他一怔,太初白我一眼。她端出咖啡。
「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點照片,」溥家敏說,「羅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。我第一次見你,你才那麼半丁點兒大。」他看著太初,「可是那天我在飯店外碰見你,真是弄糊塗了,我還以為你是羅太太,可是羅太太有什麼理由這麼年輕?」他聲音確實有點迷茫。
太初問:「真那麼像?」
「如果你眼角下多顆痣,更像。」
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。
他們約定了星期六去拍照。
我知道我應當跟著去看他們照相,但基於一種驕傲,我沒有那麼做。男女之間最重要是一個「信」字,如果我不相信太初,咱們這一段就不樂觀。只有千年做賊的,哪有千年防賊的。話雖然說得如此漂亮,心中卻不是滋味,這個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,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
光他一個人已經夠麻煩了,沒到一星期,太初她舅母也到了。
黃太太為人再可愛,我也沒好氣。
我說:「太初,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煩氣,咱們兩個人的事又作別論。」
說了出口又害怕她會隨口應我一句:現在作別論也還來得及,於是心驚肉跳地看著她。
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麼,她豈有不知道之理,這個聰明玲瓏的女孩子!她既好氣又好笑地睨著我,卻又放我一馬,不作答,呵,可愛的太初。
葬禮舉行的那天,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,手裡捧一束花,儀態端莊肅穆溥家敏站在她身邊。太初開頭抱怨她母親沒有出現,後來看見棺木就飲泣不止。
牧師以呆板和煦的職業語調讀詩篇第二十三篇:「耶和華是我的牧音,我心不致缺乏……」
溥家敏淘出手絹要遞給太初,我故意趨前一步,擠開他,把手搭在太初肩上。
「……我雖經過死蔭的幽谷,也不致害怕,你的杖你的竿,都領導我……」
禮成後我們撒上泥土與花,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。
黃太太什麼都不說,陪著我們回家。
晚上太初先睡,溥家敏回酒店,就剩我與黃太太,我做了咖啡與她一起對飲。
她說:「你不必擔心溥家敏。」
我臉馬上就紅了,這個明察秋毫的太太。
她說下去,「家敏神情是有點恍惚,他有點糊塗,」黃太太的聲調很感慨,「他跟我說:以為小玫瑰就是玫瑰。」
「太初才不像她母親。」我抗議。
「你不喜歡羅太太?」黃太太說。
我不出聲。我倒不是不喜歡羅太太,那麼美麗的女人……
「你是嫌羅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?」
我面孔又紅了。
「你這孩子,好一塊古老石山。」黃太太歎息。
我輕輕說:「正經人從一而終。」
「你瞧我可是一個正經人?」黃太太問。
「自然。」我由衷地說。
她微笑:「我也結過兩次婚。」
「我不相信!」我下巴跌了出來。
「我還拿這種事來唬你不成?」她說,「棠華,事情不臨到你自己頭上,你不明白,因此就不諒解,你與太初都太年輕,只知道黑是黑,白是白,卻不知道這兩種顏色當中,還夾著許許多多深深淺淺的灰色,你們太武斷了。」
「無論如何,黃太太,你最好對溥家敏說一聲,叫他別枉費心機,羅太太與她女兒是兩個人。」
黃太太點點頭,「誠然,太初是一個精明的女孩子,她不見得肯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價,感謝上帝。」
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太初很愛我。」
「自然。」
「我不明白你剛才那句話,愛情是免費的,根本不需要代價,愛情是愉快的——憑什麼人們認為要生要死的才是愛情?晚上睡不著也已經夠受罪了。」
黃太太微笑說,「這又是一個新的理論。」
「當時機成熟的時候,太初自然會跟我回香港。」
「太初已答應回香港。」
「誰說的?」我跳起來。
「家敏說的。」
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,「他說的,他怎麼知道?」明知故問。
「自然是太初答應他的。」
「幾時的事?」我雙手發冷,胃部絞痛,額角發汗,所有的血一下子湧到頭上。
「大概是這一兩天吧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我的聲音有點嗚咽,「可是她從來沒向我提過,可是……」
「棠華,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,她有什麼事,她自己會得決定,遲些告訴你,你也不必氣成這樣。」
我不是氣,我只是彷徨,以往太初有什麼事都與我商量,芝麻綠豆到剪一寸頭髮,都要問過我,現在連這等大事她也當我沒到,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到什麼程度了。
我自問一向信心十足,是個情緒穩定的人,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亂了步驟。
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,盡量鎮靜。
他們要我亂,我就偏偏不亂,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後塵,我才不。
我知道黃太太可以覺察到我這種倔強。
「剛才是你說的,棠華,戀愛要愉快,不是打仗,應是娛樂。」
我苦笑,「但是我有點發覺真相了,不管它是什麼,決不是輕鬆事兒。」
黃太太拍打我背部,用力頗大,一下一下的安慰傳過來。黃太太是那種使人忍不住要擁抱她的女人。
第二天,我見到太初時閒閒問她什麼時候回香港,肚子裡的氣相當五百噸黃色炸藥,臉上還得作一派不在乎狀。
現在如有什麼人來訪問我,問及我有關戀愛,我就答以一個「苦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