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見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彈起的金魚。
「唉呀,可憐我的水泡眼,我的繡球頭……」她抬起眼睛來,輕輕嗔怪我,「你這位先生,怎麼如此冒失?」
我張大嘴看著她。
她把金魚輕輕放入池中。
「你還不上來?水冷哪。」她蹬足。
我一步爬上池邊,皮鞋上帶著荷花水草。
「你怎麼搞的?」她責備,「我的魚池完蛋了。」
「呵,對不起。」我的眼光沒有離開她的一顰一笑。
「咦,你是誰呀?」她問我。
我還在那裡說:「呵,對不起。」整個人如雷擊一般。
她輕笑一下,又歎一口氣,轉頭叫:「黃伯,黃伯!」她走開了。
黃伯是我們家老男僕,跟著急急步走過來,一見是我,喜得一把抱住:「三少爺!」又吃一驚問,「你怎麼了?」
我問他:「那女郎是誰?」
「什麼女郎?你還不去換衣服!」
他帶我自書房長窗入到客房,拿了干衣服給我換,一邊嘮叨。我逆來順受,悶聲不語。
那女郎。
成熟的臉容,極端女性化的姿態,她是一個真正的美女,我從沒見過黑寶石似的眼睛,那麼流動的眼波,我呆住了。
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的親友,是誰呢?
我心神蕩漾。
有人敲門,「震中,你可是在房間裡?」父親的聲音。
「是我。」我應著去開門。
「震中!」他擁抱著我。
「父親!」我的雙眼濡濕。
「你良心發現了?你肯回來見我了?」父親一連串地問。
我仔細地看他,他益發精神了,體形又保養得好,一點也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。頭髮是白了,但更加襯托得他風度翩翩。
我稱讚道:「爹爹,你真是越來越有款了,怎麼,生活愉快吧?」
「很好,很好。」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煥發。
不管那女人是誰,只要她能夠令他這麼快樂,我就感激她。
我笑道:「這都是新任羅德慶夫人的功勞吧?」
爹問:「震中,你不反對吧?」
「爹,我怎麼會反對你重新做一個快樂的人呢?」
「震中,你真不愧是我的兒子。」他很高興,「錦錦與瑟瑟卻反對。」
「姐姐們小心眼。」我說。
「來,我介紹你認識她。」
「這是我的榮幸。」我說。
「震中,倘若你肯回來幫我,」來了,「我的生活就沒有遺憾了。」來了。
「爹,我自己對這門功夫一點興趣也無,只怕會越幫越忙,我倒是帶了一個人才來,待會兒我叫他來見你。」
爹笑,「算是你的替身?」
我呵呵大笑。
我們父子來到客廳,爹對女傭說:「去請太太。」
女傭人答:「太太去買花,說是三少爺來了,客廳光禿禿,不好看。」
我說:「太客氣了,那麼我先接了我同事來。」
「都這麼心急。」爹搖頭。
走到門口,我停住了,猶疑著轉身。
「爹——」我叫。
「什麼事?」
「這裡是不是有一位女客?」我問。
「女客,什麼女客?沒有哇。」爹答。
「我明明見到的,」我說,「剛才她在金魚池畔修剪杜鵑花,穿黑色毛衣黑色長褲。」
爹笑了:「哦,她,我一定答應介紹你認識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我說,「現在我去接我的替身。」
我吹著口哨,輕快地開著父親的新式跑車到老房子去接莊國棟,這上下他也該洗完澡了吧。」
到了老房子,老黃的妻——黃媽,來開門,笑得皺紋都在舞動:「三少爺,你來了?十年整你都沒回來過,好忍心啊。老爺還能坐飛機去看你,我又不諳洋文,你真是。」
「怎麼,」我笑問,「派你來服侍我們?抑或是監視?」
「是呀,莊少爺出去了。」她說,「叫我關照你一聲。」
「他出去了?去了哪裡?」
「他說去報館登一則廣告。」黃媽說。
「他瘋了。」我說,「真去登廣告?」這老小子。
我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,一邊聽黃媽絮絮地訴說過去十年來發生的事。
我有興趣地問:「爹是在什麼地方認識新太太的?」
「老爺在一次宴會中看見太太,就托人介紹,真是姻緣前定,大家都替老爺高興。」
「新太太美嗎?」
「美。」老黃媽說。
我笑,「你們看女人,但凡珠光寶氣,平頭整臉的,都算美。」
「不,三少爺,新太太真的是美。」黃媽說道。
我還是不信,「三十餘歲女人,皮膚打折,還美呢,老黃媽你老老實實招供出來,新太太給了你什麼好處?她很會籠絡人心吧?」
「三少爺一張嘴益發叫人啼笑皆非了,」她瞇瞇笑,「三少爺,我看你也別回去了,就幫老爺做生意,多好。」
「我不會做生意。」我說。
「學學就會了。」
「我懶。」我攤攤手,「黃媽,你看著我長大,知道我的脾氣,我最不喜與人爭。小時候我連獸棋都不肯玩,就因為怕輸,商場上血肉橫飛,全是慘痛的戰爭,怎麼適合我呢?」
「那麼娶老婆呢?難道也是打仗?」黃媽反唇相譏。
「黃媽,」我樂得飛飛地,「這件事有點苗頭,今天我見到我的夢中女郎了。」
「三少爺,你少做夢呵。」她笑。
我懊惱地說,「所以我不要回來,你們個個都是訓導主任,纏牢我就拚命批評我,一句好話都沒有。」黃媽大笑,這老太太。
大屋內仍然是舊時裝修,高高屋頂上粉刷有點剝落,電燈開關是老式那種,扳下來「撲」的一聲,非常親切可愛。沙發上罩著大花的布套子,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墊燙著一個個白圈印子。牆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畫都已經糊掉了——黃媽是很妙的,她見畫上有灰塵,便用濕布去擦。真有她的。
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兒時的溫馨:父親在法國人手下做買辦,母親打理家事,把外公給的私蓄取出貼補家用,從沒一句怨言。
母親是個溫柔美麗的老式女人,可是她進過港大,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輟的學,因是廣東人,皮膚帶種蜜黃色,面孔輪廓很好,高鼻子,大眼睛,長睫毛,像尖沙咀賣的油畫上那些蛋家女郎,一把烏油油的黑髮,梳一個低低的髮髻,所以剛才我看到那個荷花池女郎的低髻,馬上從心中喜愛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