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玫瑰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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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9 頁

 

  母親嫁了寧波人,也會說上海話,但一遇情急,常會露出粵語。可是父親一日比一日發財,她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差,生了兩位姐姐,再生下我,本來還準備多養幾個兒子,但是已經不行了。

  她患的是癌症。

  當年我十二歲,她常摟著我落淚:「阿媽晤捨得你,阿媽晤捨得你。」已知道自己時日不久。

  想到這裡,我雙眼紅了。

  老黃媽很明白,「三少爺,想起了娘是不是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她歎口氣。

  我彷彿看到母親穿著寬身素白旗袍在沙發邊走來走去喚我:「震中,震中。」

  「爹喜歡嘲笑她,「你們這些廣東人如何如何……」

  門鈴響了,打斷我思路。

  黃媽去開門,是莊國棟回來了。

  老莊見到我那樣子,詫異問:「眼紅紅,哭了?誰欺侮你?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?」

  我連忙說:「你去了哪裡?」

  「登廣告,」他說,「尋人。」他把一張草稿遞給我。

  我說:「荒唐荒唐。」取過草稿看。

  上面寫著:「書房一別,可還安好?請即與我聯絡。」附著一個信箱號碼。

  「書房一別——什麼書房?」我問,「你真老土,這簡直比諸流行小說的橋段還低級,這簡直是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的玩意兒,虧你是受過教育的人。」

  他又抽煙,不反駁我。

  「你絕望了,」我扮個鬼臉,「當心你那信箱裡塞滿了又麻又疤的女人來件。」

  他還是不響。

  「來,上我家吃飯。」

  「不去,你們一家大小團聚,關我什麼事?」

  「那你來香港幹嗎?」我急問。

  「度假。」他微笑。

  「你出賣了我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想賣我,結果給我賣了。」他悠然。

  「跟我爹辦事不錯的。」我一本正經說。

  「我也不善鑽營。」他說。:

  「那麼去吃頓飯總可以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放心,我一定去,既然住在你家,總得拜會伯父大人,但不是今天。」

  「老莊,」我說,「這是正經的,你可相信一見鍾情?」

  「我相信愛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,防不勝防地發生。愛情是一種過濾性病毒,無藥可治。」

  我興奮地說:「我今天終於見到了她。」

  「誰?」他淡然問。

  「我夢中的女郎呀。」

  「嘿!」

  「別嘲笑我,是真的。」

  莊說:「就因為她長得還不錯?也許她一開口,滿嘴垃圾,也許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?別太武斷,許多漂亮女人是沒有靈魂的。震中,你的毛病是永遠天真。」

  「聽聽誰在教訓我,」我不服,「我自然有我的眼光。」我白他一眼,「你去不去?不去拉倒。」

  「你在那裡嚷嚷,不過是因為你根本沒勇氣去坐在你父親與繼母面前。」他笑。

  說實話,我真有點氣餒。

  老莊簡直說到我心坎裡去了。

  怕是怕父親在晚飯當兒(一片死寂,只聽見碗筷叮叮響),忽然說:「震中,你不用回英國了,我給你在公司裡安排了一個職位,月薪三千元,打明兒起,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,所以你不回來也不行了。」

  當然聽了父親那些話,我只好流淚。

  於是繼母拿出她那後娘本色,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聲冷笑:「震中,你爹也是為了你好……」

  我打了一個冷戰,兩個姐姐的話對我實在有太大的影響。

  老莊對我說:「震中,你這個人,其實是懶,懶得不可開交,聽見工作是要流淚的。」

  我聳聳肩,「我要去了。」

  黃媽進來說:「老爺來電話。」

  「是。」我敬了一個禮。

  我出去取過聽筒。

  爹在那邊說,「震中,對不起,今天的晚飯恐怕要取消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你繼母有點要事,趕出去了,叫我向你道歉。」

  「呵,不妨。」我說,「改明天吧,好不好?」

  「你要不要來陪我一個人吃飯?菜式都做好了。」

  我沉吟片刻。

  「震中,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來的事。如何?」

  我笑了,「爹,我想與朋友出去逛逛,我明天來吧。」

  「咱們父子兩人的生肖,怕是犯了沖了。」

  「爹,你怎麼信這個?」我說,「你是羅德慶爵士呀。」

  他只好呵呵地笑,掛了電話。

  莊在我身邊說,「好了,推得一天是一天,又能逃避一日。」

  「爹已答應我不會逼我留下來。」我說。

  「震中,每一個人生下來,總得負一定的責任,你很應該為你父親犧牲點自我。」

  我反問:「你總知道宋徽宗,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,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?」

  「你太過分了。」

  「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,他也對得起他老子……」

  「夠了夠了,」莊笑著截止我,「太過分了。」

  我說:「我們喝啤酒去。」

  老黃媽又進來說:「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。」

  「唉,萬里追蹤。」我說著去取過聽筒。

  小姐姐馬上問:「你見到她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「爹怎麼樣?」

  「氣色非常好。」

  「有沒有叫他生氣呢?」

  「怎麼會?他都沒逼我住香港。」

  小姐姐惶恐地說:「大告不妙了,難為你那麼輕鬆。」

  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他不要你了!」

  「胡說。」我喝止她,「你們真是小女人,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。」

  莊在一邊鼓掌。

  小姐姐怒道:「那你多多保重吧!」摔了電話。我說:「女人!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,包括她們的男友、丈夫、兄弟、父親……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,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係,可憐。」

  「哲學家,」莊問,「去什麼地方吃飯?」

  黃媽說:「兩位少爺,我做了一桌的菜,你們就在家裡吃吧。」

  飯菜端出來,我看到一大盤香嘖嘖的蔥烤鯽魚,當場又想起了媽媽。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,吃盡苦頭,鯽魚肚內塞肉餅子,常讓魚骨刺破手指,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。

 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,君死又隨人去了。也難怪姐姐們替媽媽不值——父親竟另娶了他人,我再大方,再替父親高興,想到媽媽,心中也惻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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