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很難形容,非正非邪。可是歷史上的女人,但凡能令男人聽從她的都屬狐媚子。」大姐停一停,「所以她也是邪派。」
「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?」
「不可能,你太低估父親的趣味。」
「我越來越好奇,」我說,「偏偏她又生病,見不到她。」
「遲早你會見到她。」莊說。
「可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——」我說。
「據說還不止三四十歲呢,有些人確是得天獨厚的。」大姐說。
我笑數聲。
「莊先生好吧?」大姐問。
「他?老樣子,告訴你,他要在爸的倫敦公司做。」
「你呢?」來了。
「慢慢再說,喂,大姐,你講了十分鐘不止了。」
「你這個賈寶玉脾氣,早晚得改呢。」她不悅地掛了電話。
晚上我覺得非常悶氣,約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來吃火鍋,七嘴八舌,熱鬧非凡。
有幾個正在談戀愛,也不避嫌疑,當眾親熱,一下一下的親嘴,像接吻魚。
親嘴這回事,真不明白何以他們好此不疲,不過是皮膚碰皮膚,發出一陣響亮的怪聲音,可是他們啜啜啜,過癮得很,只我與老莊坐在那裡面面相覷。
坐下來吃的時候,情侶們各用一隻手吃東西,坐右邊的用左手,坐左邊的用右手,另外一隻手攬住對方的腰,滑稽得不得了,像是那種暹羅連體人,真偉大,愛情的魔力實在太偉大了。
這一頓飯實在是弄巧成拙,更加顯得我與老莊孤單。
當他們都回家的時候,父親說老莊的合同已經擬好,叫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一次。
「去吧。」我說。
司機接我們往石澳。
莊說:「你們這些人,在香港住久了,腿部遲早要退化。」
到了新屋子,已經晚上九點多。我第一件事是問女傭人:「太太呢?」
「太太好像上樓睡了。老爺已在書房等你們。」女傭人說。
啊,我有一絲失望。
我對莊說:「你去見我爹,我到處逛逛,你們談罷正經事再叫我吧。」
莊搖搖頭,一副「孺子不可教也」的表情。
我溜到圖書室去,推開門,電視機開著,正在演大力水手。
我馬上知道,這是錄像帶,納悶起來:誰在這時候看這種節目?
我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,因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,又一次戰勝了大塊頭。
電視機對面的沙發坐著一個女郎。
也許我有第六感覺,一顆心咚咚地,幾乎沒自嘴巴跳出來。
「哈羅。」我說。
她轉過了頭來,看著我。
在黯黯的燈光下,她如黑寶石似的眼睛閃閃生光。
這是什麼樣的美女啊,這是特洛埃城的海倫!
我呆呆地看著她。
她張開口說話,「是你。」
她有點倦慵,長頭髮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,垂在胸前,穿一件寬大的、很普通的睡袍,腳下是雙繡花拖鞋:深紫色緞面,繡白色一隻蝙蝠,指頭處已穿了一個孔,卻分外添增俏皮。
我也結結巴巴地說:「是你。」
她微笑,眼下有顆小小的痣跳動了。
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。
這就是!
她的溫柔自空氣間傳過來,深抵我的心神,一種原始的、絲毫沒有矯情的女性味道。
「你現住這裡?」我問。
她答:「是。」
「明天還在?」我追問。
她又微笑,說:「自然。」
「明天我來找你,你可別出去。」我急急說道。
「我又到哪兒去?」她笑。
我真沒想到會在自己家中見到我的風信子女郎,紫色的雲,白色的記憶,青色的草地,她將對我細說她的過去。
我覺得我身體漸漸越來越輕,終於飄起,飛到我歷年夢想的草原,化為一隻銀色的粉蝶,撲撲地飛。
我差點流下眼淚,因為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裡,我竟然終於遇見了她。
過了半晌,我的身體才慢慢落地,但聽見有人敲圖書室的門。
我只好去開門,女傭說:「三少爺,老爺那邊有請。」
我回頭靜靜對那個女郎說道:「明天你等我。」
她揚起一條眉,「喂,喂——」她輕輕說。
我趕到爹的書房,剛巧見到老莊出來。
我喜孜孜地說:「辦成了?」
「成了。」他說。
「走吧。」
「不跟你爹說幾句麼?」
「沒什麼好說的,代溝。」
我拉著他走了。
回到老房子,我狠狠地教訓老黃媽。
老黃媽發誓她沒見過什麼女客,「許是太太的朋友,我真不知道。」
可是,我怎麼沒想到,當然是太太的朋友。
我躺在沙發上,擱著腿,吹口哨,我吹的是「藍色多瑙河。」
老莊瞪我一眼:「喂,屋子那麼大,你站遠點吹好不好?」
這真叫喧賓奪主,我明白。
我有一整套的計劃,將在明日開始新生活,第一件事是要求繼母正式介紹她給我認識,展開追求,如果娶到這樣的妻子,為她做牛做馬,回來替父親打雜也值得的。
我口哨吹到「黃河大合唱」時,莊忍無可忍地說:「我搬到酒店去住。」
我笑說:「稍安毋躁,我這就停止了。」
他深深歎口氣。
「莊,從今天起,咱們難兄難弟都有了新的開始。」我說,「你呢,新工作新環境,至於我,我可能不回英國去了。」
莊詫異,「什麼?」
「你知道,英雄難過美人關,為一個女郎,我留下來。」
莊心情再不好,也被我引笑,「你是哪一家英雄?你簡直就是狗熊。」
我說:「我已經找到了愛情。」
「快得很呀。」
「真正的愛情,偏偏就是在那一剎那發生的,無可否認,你在這方面的知識比我豐富。」
莊靠在沙發上,深深地吸一口煙。
「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她,她只有十八歲多一點……」
我不耐煩,「你對小白襪子都有興趣?那時你幾歲?」我取笑他。
「二十八歲。」他又吸一口煙,「誠然,她還是一個孩子——孩子的智力,成熟女人的外型,我在她學校做一次客座演講,馬上被她深深吸引,她那青春的魔力,可怕如血蠱,當她接近我,我不能拒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