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能拒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?太窩囊了。」
莊不理我,「……夏天,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,家中有錢,供她揮霍,她的打扮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盡。每次出現,都像換了新姿的翠鳥,我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孩子,整個人沉醉下去,如在大海中遇溺……」
我靜靜地聽著,認識他那麼多日子,他從來沒有坦白地對我說過這一段情。
「但我已訂了婚,並答應雙方家人,娶我的未婚妻,我不敢反梅,並且我想,這只是夏天的羅曼史,是幻景,一晃眼就過了,況且她是那麼年輕……那麼年輕……」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,低下去。
我們只聽到紙煙燃燒的聲音。
隔了一會兒他說:「她是那麼的愛我。」聲音溫柔而慘痛。
我說:「那是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他不響。
「年輕的女孩,衝動激情,在所難免,未必是真正的戀愛。很多時候,她們也不曉得她們在做些什麼,也許只是為了一點點叛逆的表現,也許是青春期的發洩。如果我是你,我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,與多年來有瞭解的未婚妻成婚。」
他看著我。
「後來你們婚姻失敗,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,」我替他分析,「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,故此設法找尋借口來開脫這次婚姻失敗,是不是?」
他微笑「你不認識她,沒見過她,自然不明白。」
「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,不容易了。」
「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。」
我說:「越說越過分了,簡直是蝴蝶夢中的雷碧嘉。」
「一點也不可笑,」他抬起頭,「我開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,每到夏天,坐立小安……」
我說:「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羅曼史?」
「你愛說儘管說。」他懶洋洋地。
我說:「你彷彿不大感興趣。」
他笑,「震中,你這個小兒科……」
「好,我改天娶個電影皇后。」我說笑。
「你說過她長得很美。」莊很溫和。
我猛點頭,「美得像個夢。」
「也唯有這樣才配得起你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真的?」我漲紅了臉,「老莊,快快祝福我。」
「你何需祝福?震中,你根本含著銀匙出生,在玫瑰花床上長大,誰嫁你,簡直三生修到。難得有個不好色的公子哥兒,又有生活情趣,學問也好,而且長得雍容瀟灑。」
「嘩,十全十美。」我心花怒放地說。
「馬到功成,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失敗的機會。」
「多謝多謝。」我說道。
「幾時介紹給我認識?」
我狡猾地笑,「第一,我還沒正式認識她;第二,我可不會替自己找麻煩,你很容易成為我的勁敵。」
老莊氣結,「小人,小人。」
「你與羅氏企業的合同什麼時候生效?」我改變話題。
「春天,我這就回去辭職。」他說。
「太好了,順便把我在牛津的雜物全寄回來,麻煩你。」
莊搖頭,「真不敢相信,一忽兒永生永世不回家,一忽兒放棄一切……」
我胡扯,「歸去來兮,田園將蕪。」
「震中。」
「是。」
「我托你一件事。」
「但說無妨。」
「我去後,如果報館那邊有信……你替我取了來,拆閱,用電報打給我。」
「那是你的私人信件。」我收斂了笑臉。
「不要緊,咱哥兒倆,還有什麼話不能講的?」
「她會回心轉意?」
「我不知道,對她來說,這件事未免難度太高。」
「背夫別戀到底不是正經女人應當做的事,也許她有了孩子……」
「她不是普通的女人。」莊說。
他說我父親已替他辦妥飛機票,他很快就可以啟程。
那天我睡得很好。
第二天一早,我穿戴整齊了,臨出門之前,看看老莊,他睡得很酣,被子擁得緊緊地,這麼漂亮的男人,只要出句聲,大把女人陪他睡——慢著,我的思想越來越惡俗了。
我駕車往父親的新屋去,車停下來,我並沒有開車門,我是跳過去的,在草地上著陸。
我跨過花圃,經過金魚池,那女郎不在。難道她還沒有起床?我吹起口哨。
忽然通向書房的長窗內傳出一陣音樂聲,我側耳細聽,是梵啞鈴,聖桑的吉卜賽狂想曲,奏得並不很純熟,聽得出是業餘者,但是感情豐富洋溢,實是高手。
我咳嗽一聲,敲敲長窗。
樂聲降低,原來是一卷錄音帶。
裡面有人說:「進來啊。」
我一聽便知是她。
我推開長窗進去。
她坐在父親的書房裡,明艷照人,一早就起來了,而且梳洗停當,頭髮梳在腦後,仍編成一條肥辮,白色毛衣,白色裙子,一雙黑漆平跟鞋,襯出纖巧的足踝,翡翠的耳環與胸針,笑臉盈盈。
每次見她,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,無懈可擊,簡單華美,她到底是誰?
她開口了,「你是震中吧?」
「是,」我詫異,且驚喜,「你知道了?」
「唉呀,誰不曉得三少爺呢。」她取笑。
我臉漲紅,沒想到她口齒這般伶俐。
我呆呆地看著她,她的臉容在朝陽下簡直發出光輝來。
只聽得她又說:「後來那對水泡眼就死了,買都買不回來。」
我結結巴巴,但非常愉快地說:「一定賠給你。」
「你彷彿沒有什麼歉意。」她笑。
我坐了下來,訕訕地問:「你喜歡聽小提琴?」
「是朋友彈的。」她說。
「彈得很好。」
「是。」她低一低頭。
「幾時開演奏會?」
「他已去世了。」
「啊!」我說,「對不起。」我欠欠身。
她臉上閃過一陣陰霾,隨即又恢復自然。
她說:「震中,你爹等你呢。」
「他怎麼知道我要來?」我又詫異。
「我告訴他的,」她站起來,「本來我們早就該見面了,可是因身體的關係……」
「震中——」父親笑著進來。
我的心狂跳,不祥的預兆。
「震中,你見過你的繼母了?」父親說。
我的心跳彷彿在那一剎那停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