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先走一步。」
常春與朱智良一起離開醫院。
朱律師握住常春的手,「謝謝你。」
常春先不語,過一會說:「真沒想到她會搞得那麼窘。」
「所以說,健康最寶貴。」
「養好身體,生下孩子,又是一條好漢。」常春笑笑,「現代女性均是打不死的李逵。」
「我也對她有信心。」
「朱律師,我想見一見宋小鈺女士。」
「這……」朱智良遲疑,「不大好吧?」
「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,聽你說,宋女士家境良好,何必同兩個孩子爭有限的遺產。」
朱女想,呵,這個純良的老式女子終於肯出頭了。
她故意再遲疑一下。
常春板著臉,「我支費用給你好了。」
朱女連忙陪笑,「我肯挨義氣。」
常春白她一眼,「真不知你同張家駿是什麼關係。」
朱女惆悵了。
什麼關係?一言難盡。
每個人心底都有一段至深至黑的回憶,輕易不肯示人。
張家駿是朱智良大哥的要好同學,一直在朱家出入,她第一次見張家駿,才十一歲。
她一直都仰慕他。
人同人的緣分就是這麼難講。
常春看朱女的表情,已明白了三分,喃喃道:「真不知道張家駿有什麼好處。」
忽而想起她應當比誰都清楚,不由得窘得咳嗽數聲。
張家駿的優點是尊重女性,從不與女人吵,無論對方多麼無理取鬧,他總肯忍讓,老是說:「女子要吃生育之苦,男人非遷就她們不可」,一直低聲下氣。
並且他慷慨。他沒有錢,但是有多少掏多少出來,身外物即系身外物。
他又樂觀。生活上出了紕漏,對他來說,都輕描淡寫,笑嘻嘻一句:「沒關係,蝕了可以再賺,吃虧即是便宜」帶過,統統無所謂。
他又懂得享樂,會吃會笑,跳得一身好舞。
想起來,真不復記憶,是如何與他分的手。
也許,是常春想他長大,而他不願意。
這是常春的錯,她如果希望嫁一個年少老成的人,就不該挑張家駿。
像他那樣性格的人,分居後當然少不了異性伴侶,馮季渝與宋小鈺,可能是冰山一角。
這年頭有風度的男性實在如鳳毛麟角,張家駿受歡迎,自有其因。
當下朱律師說:「我替你安排。」
朱律師有的是辦法。
朱女在處理這件大事的時候,常府可沒閒著,那小寶寶搬來了。
沒想到會那麼簡單,只得一袋小小行李,打開一看,幾件隨身衣服。
常春問那菲律賓保姆:「就這麼多?」
那女傭狡獪地笑,「你們這裡不是樣樣都有嗎。」
說得也是,小毛巾小被單、小衣服小鞋子,還有各種毛毛玩具、音樂盒。
琪琪不久之前剛脫離幼兒階段,剩餘物質無數。
那小孩只帶來一隻洗得發白的兔子玩具。
琪琪說:「媽,看它多可憐,兔子少了一隻眼睛,替它釘上去。」
琪琪簡直就把這個妹妹當作一隻大洋娃娃。
常春問准了孩子的吃食習慣,便放那女傭走。
一看,那孩子已在小床內蜷縮著睡著,一隻小手摸著頭,另一隻小手放嘴裡啜。
幸虧不是親生,幸虧稍遲可以還給人家。
瑜瑜是個被訓練得十分乖的孩子,醒了,坐在床上默不作聲,有人張望,她馬上會笑,讓她到地上,獨個兒走來走去,累了坐窗邊,像個大人似眺望風景。
琪琪似她那般大時,頑皮似小魔鬼,難服侍,愛不住尖叫,需要全副精神應付,並且已學會自己選擇衣服。
可見是環境造人。
晚飯有孩子們愛吃的肉丸,常春夾一個放瑜瑜小碗中,那幼女對常春笑,常春只覺心酸。
問她:「你會自己坐廁所嗎?」
她懂得點頭。
馮季渝自醫院來電問情況,千恩萬謝,不住自責,常春一味安慰,電話忽然沉默,常春知道對方哭了,掩著話筒,不想人知道。
「心情這樣壞,對孕婦無益。」常春這樣忠告。
第二天,常春遲出門,因僱傭介紹所派了女傭來見工。
常春留下她實習一天。
公寓裡忽然多了一大一小兩個人,顯得擠迫。
可是有了新鮮話題,三個大人兩個大小孩一齊服侍小瑜,倒也不見得十分吃力。
朱智良來看過他們。
常春揶揄:「唷,紅十字會會長出巡視察來了。」朱智良覺得被她諷刺兩句十分值得。
此時琪琪正把妹妹抱在膝蓋上坐著看電視上的動畫片。
一式一樣的小面孔,天使般笑臉。
朱智良斟了啤酒喝,踢掉高跟鞋,歎口氣,「請看看張家駿君留下來的殘局。」
常春不以為然,「明日永遠是今日的殘局,時間自然而然會收拾,不勞操心。」
朱智良說:「我佩服你的勇氣。」嘲弄氣氛甚重。
常春看著她,「你的世界一絲不亂,你的計劃已安排至二○○七年,你自由自在,輕鬆逍遙,但是,你未必比我快樂。」
朱智良唇邊黏著甘苦不分的啤酒泡沫,一聽這話,呆住了,細細回味,牽牽嘴角,不語。
常春說:「有付出有收入才叫豐盛人生。」
過一會兒,「史必靈,你十分幸運。」
常春笑,「我連自歎不幸的時間都沒有。」
「我同你剛相反,每夜我都由三歲開始回憶自己一生。」朱智良苦笑。
常春打趣,「讓我們一家搬到你家去住,包你百病消散。」
「什麼,不是我搬到你們家來?」
打地鋪都不夠地方。
琪琪正替妹妹解畫:「看到沒有,那是秋天了,樹木的葉子在秋季轉黃落到地上,不過到了春天,綠色新葉子又會重新長出來。」
朱智良注視小姐妹倆,目光漸漸變得溫柔。
常春說:「我倆的看法有所不同,沒有孩子的人想,一天辛勞,回來還要讓孩子糾纏,生不如死,可是有孩子的人卻想,沒有第二代的笑語聲作伴,做得再辛苦也沒有結果。」
朱智良放下啤酒杯子,歎口氣,「可是做哪一類人,也不由我們作主吧,是有命運之神控制的吧。」